要命的抑鬱症——悼念堂弟何偉堅

何翠萍（香港《妙華會訊》主編）

　　2013年10月23日，農曆9月19日，這天正是觀音誕。臺灣的昭慧法師將到深圳出席第二屆中華佛教宗風論壇發表論文。我和香港、佛山、廣州等師兄相約好，大家在法師下榻的酒店恭候法師。下午五點多，法師還未抵達，我突然接到弟婦遠華的電話，她在電話中泣訴：「何偉堅剛剛跳樓死了。」

　　電視和報章時有報導某某人跳樓，每當我聽到這些報導時，除了替自殺者惋惜之外，從未有過切膚之痛，只覺得他們太傻，無法理解他們為何有勇氣結束生命，而沒有勇氣活下去？

　　但當我聽到何偉堅跳樓的噩耗，簡直是晴天霹靂，我真的感到錐心之痛和切膚之痛，手也顫動起來，因為何偉堅是我的堂弟。以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家族的人會跳樓自殺，這種可怕的事情，竟然會發生在我的親人身上，悲劇原來離我是這麼近。

　　我出生在一個三代同堂的快樂大家庭，祖母當家，即使我父親和叔父各自成家立室，仍然與祖母同住。我有兩姐一弟，而叔父結婚多年，也未有所出，但叔父和嬸嬸，都把我們四姐弟視如己出。後來，叔父在結婚後第八年，終於喜得麟兒，誕下獨生子偉堅。

　　由於祖母在居住的那一區享有一些名望，附近的街坊鄰里，對我們一家都非常友善，我們五姐弟，在祖母、父母的呵護下，得到萬千的寵愛，健康快樂地成長，開開心心地生活。就算在物資匱乏的那些年，我們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從未挨過餓。我們五姐弟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照應，互相提攜，互相扶持，親密無間，感情非常好。

　　直至我十五歲那年，祖母病逝，父親和叔父，才正式分家，叔父一家雖搬到另一區，但離我家不算遠，我們五姐弟，依然時常見面，即使大家畢業後出來工作，也經常聚首一堂，逢年過節，必定一起聚餐。

　　在我們五姐弟中，堂弟偉堅是最活潑、最開朗、最好動、最幽默、最樂觀，有他出現的聚會，一定會帶來很多歡笑聲，他的親戚、同學、朋友、同事，都稱他為開心果。他結婚二十年，夫妻恩愛，兒子剛剛在九月升讀大學，一家三口經常去旅行，怎會想到，他會跳樓自殺。螻蟻尚且偷生，他為何輕生？我真的不明白。

　　我帶著疑惑、帶著悲哀，馬上從深圳趕到嬸嬸家。叔父去年病逝，嬸嬸的喪夫之痛剛剛撫平，現在又痛失唯一的愛子，這種打擊是多麼殘忍，她的悲傷，可想而知。我摟著痛哭中的嬸嬸，不停地安撫她。

　　隨後，我問堂弟婦煒志，偉堅為何自殺？她說：「他患上抑鬱症，我帶他看了兩次病，藥還未吃完，就自殺了。」我又問：「十月六日，我回廣州，與大家一起聚會吃飯，為何你當時不同我講？若當時說出來，我會開解他。」大姐夫馬上阻止我說下去：「你不要這樣講，否則煒志會更加怪責自己。」我唯有仰天長嘆。

　　煒志確實是怪責自己，因為她妹妹說：「我有一個朋友，也是患上抑鬱症，並且有自殺傾向，他的家人八年來，每天都寸步不離地陪伴他，直至他治癒，擺脫自殺的傾向。」所以，煒志真的很後悔當初沒有辭職陪伴丈夫。她倆夫婦，覺得抑鬱症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也就沒有到處張揚，沒有向我們提起，更沒有向我們求助。

　　面對孤兒寡婦，我決定不回媽媽家住，而是住在嬸嬸家，與他們一起共渡時艱，協助他們辦理偉堅的後事。當晚，我根本無法入睡，心裏非常難過。以前，我至愛的祖母和父親、叔父病逝，以及我最敬愛的恩師慧瑩長老尼病逝，我都沒有現在這樣難過，因為他們都是高壽而終，離世時都是風光大葬，極盡哀榮。而偉堅之死，卻是年紀輕輕，剛滿四十五歲便放棄自己寶貴的生命，這確實令我難以理解，難以接受。

　　當晚，嬸嬸家馬上安放了偉堅的靈位。一連幾日，偉堅的同事、同學、朋友，絡驛不絕地前來上香拜祭。原來，偉堅的人緣非常好，平時樂於助人，才有這麼多好友前來拜祭。他們跟我們談起偉堅生前的點點滴滴，大家一起緬懷偉堅。

　　我從偉堅的同事口中，漸漸瞭解到偉堅為何會患上抑鬱症。偉堅入職頭兩年，本來做得很開心。其後，上司被降職，新來的上司處處針對他，為難他，時常想把他踢走，以便換上自己人。有時更是把一些不是偉堅造成的過錯，推到偉堅身上，連續多月扣發偉堅的獎金。

　　偉堅雖不是公務員，但也算是政府部門的長期合約員工。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偉堅的收入穩定，但他的同事告訴我，偉堅的工資，是所有同事中最低的，又經常被上司克扣獎金，他的收入低得超乎我的想像。

　　偉堅的一位舊同事哭著對我說：「新上司不只是針對偉堅，對舊上司重用的人，都是如此，我被害得更慘。不過，幸好我辭職轉換了工作。」但偉堅沒有這樣幸運，他覺得自己人到中年，難以再找到更好的工作，唯有啞忍，默默地忍受不公平的對待。偉堅漸漸變得憂鬱，開始借酒消愁，與同事、同學、朋友外出吃飯，必定喝得酩酊大醉。他用酒精來麻醉自己，覺得只有在醉倒的時候，才可忘記殘酷的現實。

　　偉堅眼見兒子今年將要升讀大學，經濟壓力倍增，令他覺得非賺多些錢不可。於是，他在上半年用自己的積蓄投資開了一間店鋪，售賣牛奶和麵包。當初，我們四姐弟都不看好這一生意，一致叫他不要做，因為那店鋪的位置，人流量不多，離家又遠，他又要上班，全盤交人打理，不是自己親力親為，難以顧及，很難做得好。但偉堅比較進取，一意孤行，沒有聽從我們的忠告，結果是止蝕離場。

　　牛奶店結束營業後，偉堅仍不死心，繼續他的賺錢大計。他很聰明，很有計劃，很有抱負，他租下一個很大的地方，並向銀行貸款，重新裝修分間成十來個房間出租，開始其包租公的生涯。他白天要上班，工餘時間又要跟進裝修事宜，所以，在裝修初期，壓力已經到了頂點。於是他去求助閑賦在家的大姐夫，希望大姐夫能與他合作，減輕他的負擔。大姐夫看過承租合同之後，極力勸說他不要再做下去，因為合同可能有問題，也可能違反消防條例。

　　如果偉堅聽從大姐夫的勸說，他最多只是蝕掉訂金，不至於賠上性命。可惜他求財心切，聽不進別人的勸告，再加上以前他所做的賺錢生意，都是與我弟合作，而他自己獨資的生意，從未賺過錢，所以，他很想有所作為，要做出一些成績，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是有能力的，就算一個人做，也能做得很好。他的確是做到了，把原來很殘舊的地方，裝修得美輪美奐，很受工薪一族的歡迎，絕大部分的房間已經出租，收到租客的租金除了還銀行貸款和交租外，仍有盈餘。但是，他的精神和體力卻已經嚴重透支，包租公根本就不易做，他時常擔憂房間租不出，也擔憂現在的租客不肯交租，總是想著很多根本還未發生的負面問題。因此，他晚上開始失眠，白天經常發呆，無法集中精神工作，思想開始混亂，對以往喜歡的事物失去興趣，並且拒絕社交活動，同學、朋友、同事聚會，他都不想出席。

　　煒志看到這種情形，馬上帶他去看病，醫生診斷為中度抑鬱，開了藥給他帶回家吃，囑咐他定時吃藥，定時復診。他吃了藥，好像好了很多，第二次復診時，醫生的診斷已經改為輕度抑鬱，誰知，第二次復診的藥還未吃完，他已經跳樓自殺，放棄自己寶貴的生命。

　　對於偉堅的自殺，他的上司應負間接的責任，雖然不是她直接害死偉堅，但偉堅的死因卻與她有關，更何況偉堅病發後，煒志曾要求偉堅的上司准許偉堅請病假養病，但上司不同意，並威脅地說：「你做不來，可以辭職，你不做，很多人等著做。」

　　聽到煒志的哭訴，我非常氣憤，決定要去向偉堅上司的上司投訴，要為偉堅討回公道，防止她再去害其他人，更要讓大眾知道，任人唯親、排擠異己的禍害，以期糾正這種不正之風。平時我路見不平，看見不公義的事情，我都會為素不相識的人發聲，更何況現在受到委屈而死的人是我至親的堂弟！我知道，只要我去投訴，偉堅的上司，一定沒有好日子過。

　　但是，煒志卻阻止了我的衝動，並對我說：「偉堅之死，他的上司心中有數，她已經很內疚。你是學佛人，又何必不給她一條生路？若把她逼上絕路，你又於心何忍？」偉堅、煒志兩夫婦，從來就是這樣善良，即使自己受害，也能為害他的人著想，從沒想過要去抗爭。

　　對於不公義的事情，我這個學佛人，從來都不會忍氣吞聲。佛教所說的忍辱，並非無原則地沉默、逃避、忍讓，如果大眾對不公義的事情視若無睹，不抗議，不抗爭，就會縱容了惡行，將來大眾就要承受共業帶來的惡果。但是，現在未亡人既然能夠放下怨懟，選擇了寬恕，我只有無言以對，尊重她的選擇。事實上，冤冤相報又何時了？今生若與偉堅上司的恩怨糾纏不清，又會帶去下一世，無止境地糾纏下去。今生了結了這段恩怨，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不過，煒志放下了，離去的偉堅，是否又能放下？

　　於是，我在偉堅的靈位前，對煒志及她的兒子定聰等人講解了佛教所說的八苦，尤其詳細地解釋了怨憎會苦、求不得苦、愛別離苦。偉堅上班，每天對著處處針對他的上司，這就是怨憎會苦。偉堅開牛奶店求財而不得，這就是求不得苦，即使後來做包租公有錢賺，卻又患得患失，最終賠上性命，令疼愛他的人，飽受愛別離苦，而這種愛別離苦，對煒志和定聰等人來講，是刻骨銘心的。

　　煒志即時問我：「怎樣才能消除這些苦？」我回答說：「只要明白佛所說的苦、集、滅、道四聖諦，依著佛所教的滅苦之道去修行，依三十七道品去修行，就能滅除這些苦，就能解脫自在。」

　　但願偉堅的中陰身能夠聽到我所說的話，放下所有恩恩怨怨，不再多愁善感！但願偉堅往生到無憂無慮的地方，下一世開心快樂地生活！

　　偉堅的喪禮，於10月27日上午在廣州銀河園舉行，近百位親朋好友送別了英年早逝的偉堅。我學佛二十幾年，也知道不應對著遺體痛哭，以免令死者不捨親人而不肯轉世投胎；然而，當我對著偉堅的遺體，帶領親屬唸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時候，淚如泉湧，我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幸好我仍能清楚地大聲唸誦《心經》，大聲地唸誦南無阿彌陀佛聖號，希望偉堅宿業消除，永斷怨瞋，福慧增長！希望偉堅如《心經》所說「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喪禮結束後，我對眾親屬（尤其是對我們的下一代）說：「大家以後有什麼困難都要說出來，不要鑽牛角尖。大家要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即使有些問題暫時無法解決，但不會永遠都無法解決，只要勇敢面對，一定會渡過難關，明天一定會更好！」

　　我也希望大家從偉堅之死中吸取教訓，要多些關心自己的親人，要多與自己的親人溝通，要多關心親人的工作與生活。若發現親人有不安的情緒，性格突變，疑心重，常處驚恐狀態，難以入睡，易驚醒，易哭鬧和發怒，對以往喜歡的事物失去興趣，拒絕社交活動，甚至對著空氣說話，出現幻覺等症狀，就應儘快向醫生求助，也應向更多的親戚朋友講述病人的情況，以便有更多親友關心病人，開解病人。若有可能的話，最好是二十四小時都能看護病人，這是防止自殺的最有效方法，我們大家都應盡一分力減少悲劇的發生。

　　我在此也勸告有自殺傾向的朋友，你們要知道，自殺解決不了問題，只會把更多的問題、更多的痛苦帶給親人。當你們有自殺念頭的時候，就要認真地想一想自己的親人，你們若自殺，就會留給親人難以承受的痛苦，想一想他們日後的艱難日子，你們就不應該自殺。人身難得，懇請大家珍惜生命！

　　我也奉勸工作上不稱心如意的朋友，有時候，忍一時並不一定能風平浪靜，當你無止境地忍讓，作惡者便會得寸進尺。所以，當你遇到不公平對待的時候，一定要向更上一級投訴，若投訴無效，可能是你宿世的緣結得不好，今生要受此報。你若能明白緣起法，便能超越這些煩惱，隨遇而安，繼續做下去；你若無法忍受，就要知所進退，如果沒有經濟壓力，最好是馬上辭職；若是家中經濟支柱，就要一面工作，一面尋找另外的出路。正所謂東家唔打，打西家，退一步海闊天空，說不定你會找到更好的工作，何必把自己困在惡劣的環境中令自己喘不過氣來，令自己壓力爆煲！

　　10月29日，這是偉堅離開人世的第七天。這天早上，我們一眾親屬，來到廣州大佛寺，十幾位法師為偉堅做法事，我們在法師的帶領下一起誦經回向給偉堅。整場法事，非常莊嚴，法師誦經的音聲，響徹大雄寶殿，陣陣梵音，治癒了我們心靈的創傷，我們不再悲傷，不再流淚。這場法事圓滿後，我們走出了悲傷痛苦的陰霾。

　　祈望偉堅蒙佛接引，上生淨土！

　　阿彌陀佛！

　　——原刊於2014年第一季《妙華會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