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武」的界線與「非武力抗爭」

釋昭慧

臉書留言錄（之四六七）

106.8.30

　　這是馮擎東（一位香港社運佛弟子）的心路歷程與抗爭反思：〈社運佛教徒下►若佛陀看DQ事件、抗爭者入獄：他會站在弱勢一方〉（https://www.hk01.com/sns/article/115138/社運佛教徒下-若佛陀看DQ事件-抗爭者入獄-他會站在弱勢一方）。

　　雖然針對同志議題或政治鬥爭，擎東還可以再作更深入的佛法思考，無論如何，他的真誠省思與具體行動，較諸說出一堆佛言佛語，來為「自掃門前雪」行徑擦脂抹粉的佛弟子，還是很令人感動的！

　　擎東提到一個嚴肅的議題：佛教徒可否使用暴力？「難道你覺得面對強權，拿着一朵鮮花，他就不會開槍？」然後，他引用了「南泉斬貓」的故事，認為：「襌師為了教導徒弟道理而殺了貓，（雖然殺了生）但他的出發點是好，我想你殺都要基於慈悲，為了阻止惡人行惡。」

　　然而至今，「南泉斬貓」的故事依然沒有說服我，我壓根兒不覺得：一隻貓必須為了別人的開悟而慘死！

　　使用暴力，可以找到很多神聖或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暴力永遠會讓更多生命受苦受難。或許，擎東可更深入思考「長壽王本生」的故事，在這段佛陀本生故事中，勤政愛民的長壽王，見惡王侵略國土，不忍民眾陷入戰爭，因此主動退位，遠走他方而隱居山林，讓惡王不必經過流血戰爭，得以統治他的國家。不料惡王對受到民眾愛戴的長壽王，依然沒有安全感，因此想方設法逮捕他，並施以火刑。

　　長生太子隱在群眾間，到刑場上看父親最後一面。長壽王看到了他，仰天太息而云：「夫為人子欲為至孝，使汝父死而不恨慎。莫為汝父報怨也，即汝父樂死而不憂；若違父言行殺他人者，即令汝父死有餘恨。」

　　但是面對父親讓無可讓，依然無辜慘死的下場，長生太子不為所動，矢志報仇。這個復仇計畫，在他苦心經營若干年後，終於獲得了貼身親近惡王的機會。就在惡王帶著他狩獵而迷路落單，並枕在長生膝上睏眠的時刻，長生太子眼見復仇在望，向惡王拔劍欲刺。這一剎那，他忽然想起父親在刑場上，仰天太息的一席話：「夫為人子欲為至孝，使汝父死而不恨慎。莫為汝父報怨也，即汝父樂死而不憂；若違父言行殺他人者，即令汝父死有餘恨。」他因此將劍放下，向惡王述明原委。這讓惡王生起大慚愧心，終於與長生太子真誠和解，並將國土無條件交還給了長生太子。（引自CBETA，http://cbetaonline.dila.edu.tw/zh/T0161_001）

　　暴力往往來自瞋恨或恐懼。像恩將仇報的惡王，他之所以不放過無條件讓位的長壽王，其實是來自恐懼－－恐懼民眾對長壽王的愛戴，將導致他的政權不穩。長生太子之所以想殺惡王，則是來自殺父之仇的瞋恨。人類社會倘若未能從根源去除瞋恨或恐懼，那麼以暴制暴的行為，將只是會帶來更多瞋恨與恐懼，從而引生的，將會是更大的暴力。

　　在旺角騷亂事件中，擎東以佛教徒的觀點撰文，提出佛家不是絕對非武的觀點，但用武界線何在，他始終未有定論：「但我又很怕因為我自己的想法而曲解了佛教，而成為令一種類似耶Ｌ的物體，所以我不敢很肯定地告訴他人佛教是這樣，或者在某些時刻，我選擇不做一個佛教徒。」

　　這是擎東居士的大哉問！其實，他不用因此選擇不做一個佛教徒，而是要確認「用武的界線何在」？

　　這是非常嚴肅的議題！大乘佛教中確有「大開殺戒」的先例，如：釋迦菩薩於過去生中，為了及時救出在海上航行的五百商旅，而親自殺死了想要對這五百商人劫財害命的船長。

　　從這個案例看來，「大開殺戒」必須有幾大要件：

　　一、出於慈心－－唯恐惡人一旦如此肆惡，會召感無邊苦報。唯恐無辜大眾受害，家屬跟著受苦。

　　二、必須確認：除了「大開殺戒」，此刻已經別無其他替代方案。

　　若不符合上述要件，那麼，「非武力抗爭」依然是付出代價相對較低的模式。甘地是成功案例，另一案例，即是東德基督教富勒（Führer）牧師。

　　富勒牧師是德國人心目中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他曾牧會於萊比錫（Leipzig）的尼古拉教堂，1989年發起著名的非武力抗爭的「蠟燭革命」，帶領人民推倒柏林圍牆，成為東西德終能合併的關鍵性人物，是東德人民心目中的英雄。

　　兩德統一後，當年從事革命運動的許多牧師，紛紛轉入政壇，但富勒牧師保持「永遠的在野」身份，始終從事牧會活動，並將他對社會的關懷，投注在人權與勞工問題。高齡七十的富勒牧師，雖然已經從牧會職退休下來，但對於環境、經濟、貧富懸殊等議題，依然持續關懷，嚴厲批判。

　　我很幸運，在長老教會吳信如姊妹的引介下，有生之年得以兩度與富勒牧師會晤，深深感動於他在「非武力」與「抗爭」之間拿捏平衡的生命智慧。

　　至於「大開殺戒」這條險路，我認為還不符合前述兩大要件－－一、出於慈心，二、別無替代方案。特別是在今日人口眾多且生態脆弱的香港，這種行為不啻以卵擊石，會招惹來更多、更大的暴力，宜乎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