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誓雙月刊

菩薩行者在世間

——第三十八屆庭野和平獎日本記者線上訪談

 

 

時間: 202164

地點:日本東京、台灣桃園

方式:ZOOM WEB線上舉辦

中日即席口譯:池田成彰

 筆錄:袁筱晴 

 

與會者:

l   第三十八屆庭野和平獎得主:釋昭慧法師

l   庭野和平基金會理事長:庭野浩士博士

l   主持人(庭野和平基金會常務董事):廣中誠司董事

l   日本記者十位

l   中日即席口譯:池田成彰教授

 

昭慧法師(以下簡稱法師):

午安! 庭野博士您好,我需要透過池田教授幫忙翻譯您說的內容。

庭野浩士博士:

此屆庭野和平獎前天舉行了頒獎典禮,昨天個人有幸與法師進行線上訪談,訪談中感覺到法師一方面很溫柔,平易近人,另一方面又可以感覺到法師有強烈的信念您的思想和想法十分強烈,但是本人是溫柔又容易親近的,因此原本只預定採訪兩個小時,但是因為有太多問題想要請教法師,想要多認識法師,結果訪談延長到三小時。昨天覺得很舒服,感謝法師。

主持人:

首先,請昭慧法師為我們說點話。

法師:

非常感謝庭野浩士博士昨天與我充分暢談三小時,我內心對博士懷著很高的敬意,起初來自我試著了解立正佼成會成立的過程,了解到這個團體得之不易,以及其偉大的成就。其次是我跟庭野博士的直接接觸,以及他在照片上所呈現溫和的態度,讓我覺得他是一位偉大的宗教家。

今天庭野和平基金會舉辦這樣一個記者會,因為在昨天正式演講[1]中已經表達我的看法,所以今天想多聽聽記者女士與先生們的意見與問題,我很樂意盡我所能回答。我會請池田教授為我翻譯,若涉及一些較為專業的佛學術語,因為池田教授或許較少接觸佛學,我會請我的長期口譯Kaye,她將中文翻成英文之後,Natsuki San[2]將英文翻譯成日文,很快地將我的意見傳達給記者們。

記者:

主持人從記者們提出的問題中選了兩題第一題,當您首次聽到此屆庭野和平獎得主是您時感覺如何?當時與您同在印順法師門下的證嚴法師有何表示呢?

法師:

是的,當我接到Natsuki通知,說我獲得庭野和平獎,其實我是非常驚訝的,因為我認為我所做的事情,經常都產生很大的爭議,甚至破壞了表象上的和諧。因此,如果說這麼具高度爭議性的人,居然被庭野和平獎的評審團選為獲獎者,那麼,庭野和平基金會的評審委員,一定有非常深層的智慧去看待這件事,否則不會對一個破壞和平表象的人給予和平的榮耀。

其次,證嚴法師與我皆為印順導師的弟子,她是印順導師的徒弟,我則是印順導師的學生,所以我們在法內有姊妹般深厚的情誼。雖然她做的是慈善事業,我做的是社會運動,兩者非常不同,但是我們兩個在長期互動中可以互相欣賞、讚嘆及幫助。

所以這次獲獎,證嚴法師不但恭喜我,而且要求大愛電視團隊以及慈濟基金會盡全力協助我,包括頒獎典禮中所有影片的事先錄製,還有相片的照攝,都是慈濟基金會及大愛電視台最堅強的團隊陣容在幫助我,其主管也高度重視此事。

克服宗教宗派差異的思維,偶而會受到猛烈反對以及抨擊

主持人:

法師,您在頒獎典禮致詞中提到「克服宗教宗派差異的思維,偶而會受到猛烈的反對以及抨擊」法師有沒有親身體驗過這方面的危險?或經過什麼樣的危機?可以告訴我們嗎?

法師:

我個人提出每一個運動時都會有很多人罵我,有時候罵得很難聽,但是倒沒有到達生命危險的程度,而且如果只是要跟我講道理的,我會用我所知道的道理回應對方。所以一般來講,除了亂罵我的人之外,基本上不太有人敢在檯面上跟我講道理,大概只敢在背後偷偷罵我,所以我本人並沒有太大的危險問題。

我解釋一下何謂猛烈攻擊,猛烈攻擊當然是指佛教界一些傳統保守的佛教徒,他們反對人間佛教,當他們反對人間佛教時,矛頭是指向我的老師印順導師因為導師已經過世了,已過世者無法為自己的思想辯護,所以他們不敢直接對我的思想反擊,但他們去攻擊印順導師。幾年前在中國大陸傳統佛教界,曾有非常龐大的聯合,鋪天蓋地全面攻擊印順導師,說他是魔鬼、大乘佛教的叛徒,他的人間佛教導致佛教的腐敗及庸俗。他們當時以為用這樣全面的指控,能夠讓沒有閱讀過印順導師佛教書籍之佛教徒,對他產生厭惡與恐懼,同時在中國大陸全面封殺印順導師的著作,以免受到人間佛教的影響。

但是他們沒料到,我及中國大陸一些學者和法師通力合作,全力展開言論反擊,因此他們收斂許多。如果沒有這樣猛烈的炮擊,我們大家當時不可能站在一起反擊他們。如果我們當時沒有反擊,可能今日中國大陸再也看不到印順導師任何著作,因為他們會全面封殺。因為我們的反擊,對方無法如願阻擋印順導師思想在中國大陸流傳。所以我在演講中提到我非常感謝海峽兩岸人間佛教的學者和法師共同捍衛人間佛教思想就是指這件事,因為那確實是猛烈且長期的抨擊。

主持人:

事先提問的部分已經結束,現在開放線上記者提問。也請記者們先提自己的名字與所屬媒體。

我關心的是全球佛教,而不只是台灣佛教

佛教時報記者:

您從男女平等的觀點出發進行佛門運動,您在台灣提倡廢除八敬法,在這方面,台灣佛教界的看法為何?

法師:

首先,我不只關心台灣佛教界,台灣社會的佛教界女性反而比較強。相反來講,世界各地,包括藏傳佛教還有南傳佛教,就是在東南亞與印度的佛教,他們更加強調男女之間的差異,因此我關心的是全球佛教,而不只是台灣佛教。其次,確實台灣佛教界依然存在男女不平等,只是沒那麼嚴重,因此有趣的是,在台灣我提出廢除八敬法時,台灣社會非常支持我,但台灣佛教界反而不見得通通支持我。這就顯示出台灣佛教界在性別平等意識上是落後於社會的,台灣佛教界要向社會學習,而非社會要向台灣佛教界學習。

但是大家也別誤會台灣的比丘都反對這個運動,而比丘尼都贊成,並非如此。許多台灣比丘支持我,同時也有許多比丘尼反對我。我的重點在於,這不是一場男人與女人的戰爭,而是一場有性別平等理念的男士與女士,共同對抗性別歧視主義的女士與男士。

有趣的是,這些反對者也不敢正式面對我,只敢在台下罵我原因為何?因為他們也知道,如果社會得知他們真正的心聲,大概也會看不起他們。所以當面對記者詢問他們:「您對昭慧法師的看法如何?」他們不會說:「我們反對昭慧法師。」而會說:「不會啦!我們佛教界男女已經很平等了。沒有這個問題的,您放心。」他們只能這樣講。

記者:

謝謝。在日本的佛教界情況也與您描述的很相似。

主持人:

謝謝,其他記者有問題嗎?

從事多方面社會運動力量的來源

文化時報記者:

法師,我知道您從事許多方面的社會運動,今天短短半小時時間看到您的表情,聽到您的聲音,感覺您真的是非常有活力的人。想請問您,您力量的來源在哪?

法師:

謝謝您問了一個非常有哲學性的問題,這的確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因為我們一般人在正常情況下總不太希望受責備,不太希望身上有壓力。我們會希望自己很快樂,被大家接受與認同,這是一般會有的心理。可是我明明知道社會運動對於一般主流的聲音、一般錯誤的觀念,一般大家所認為正確的觀念提出不同的看法。或針對那些已經獲得利益的,既得利益的財團與企業表達我不同的看法,這會牴觸他人的利益或觀念,因此一定會被攻擊的。

在這個情況下我能堅持下去,並不是因為我很喜歡被罵,或有被虐待的傾向。不是的,是因為我知道這些錯誤的制度、錯誤的思想、觀念會影響很多的生命受苦受難。而且有些我不僅知道,還親眼看到,所以我的良心告訴我,不可以為了保護自己就不發出聲音,否則會良心不安。也就是說,一種對生命苦難的不忍之情,讓我有源源不絕的動力去面對這樣的事情。

台灣解嚴前與解嚴後的人間佛教有何不同

佛教時報記者:

法師,我很好奇,您差不多二十一歲時出家,那時候在台灣是戒嚴時代,戒嚴時代的人間佛教,以及現在民主時代的人間佛教有何不同?我有兩個問題,您為何選擇在二十一歲出家?另外,想知道解嚴前與解嚴後的人間佛教有何不同?

法師:

這個問題非常好。首先我要談一下,我在出家時並不知道人間佛教,也不認識我的老師。所以當時只是知道佛法很好,覺得佛法很好,希望更多人知道。但如果繼續在家,因為我念師範大學,畢業後就是教書,接下來可能就是結婚,養小孩,要為家庭忙碌。我認為這樣應該不夠專業,也沒有時間廣傳佛法,因此當時我心裡就想,若自己要從事專業佛法弘揚,在台灣社會中,我出家應該是比較好的方法與路徑,所以選擇出家。因此雖然當時並不知道人間佛教這個名詞,但是所選擇的恰恰是其路徑,因為我不只是為了自己的解脫、自己的修行,只是認為佛法能幫助人們離苦得樂,我很樂意把這樣的佛法分享給別人。

第二個問題是解嚴前與解嚴後的人間佛教,可以這麼說,解嚴前我可能根本還沒出家,或是處於剛剛出家階段,當時我連人間佛教都沒聽過。那時主要的是慈濟的證嚴法師與佛光山的星雲大師,他們在提倡人間佛教。證嚴法師主要是從慈善、醫療來提倡人間佛教,讓受苦的人能夠獲得財富和醫療的救濟。星雲大師也提倡人間佛教,希望更多人能理解佛法,讓佛法在生活中實踐,他也熱衷於文化與教育事業,慈濟也一樣從事文化與教育事業。所以當時,我們可以說跟立正佼成會非常相像,即以佛教教理基礎盡量讓佛法生活化,讓佛法的慈悲心有更多資源跟社會分享,包括教育的資源、醫療的、文化的,還有許多金錢和財物的資源可以跟貧窮人分享,這是解嚴前的人間佛教。

解嚴以後,台灣民主化的過程中,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做學問的僧人,在印順導師的栽培下,專門在做佛法研究與教學。解嚴給我的幫助是,當我遇到不合理的事情去表達意見時,可能會被媒體封殺,大家假裝沒聽到我的話,甚至不管我。在民主運動的過程中,我正好已經在學者的位子上,當我發現很多社會對佛教不公平的言論,當我表達不同意見時,媒體不肯刊登。

當時社會運動在台灣十分興盛,於是我運用社會運動手法,聯合台灣佛教徒抵制媒體,我告訴他們,如果你不刊登我的言論,不去做平衡,只是縱容那些人傷害佛教,我們就會拒絕訂閱您的媒體或收看您的電視台。他們因此改變作法,願意聆聽我們的聲音,也願意把我們的聲音表達在媒體上,這就是在民主運動中的好處,因為我的言論終於得到公平的對待。

從那以後我才認識台灣許多從事社會運動及民主運動的人士,他們成為我的好朋友,並且支持我的行動。相反的,當權派的政府、既得利益的媒體,或一些藝文界人士,反而反對我、封殺我。民主運動人士同情我,我因此成為他們的好朋友。在不知不覺中,因為成為朋友、了解他們的理念,於是成為他們民主運動的同伴,也因此逐漸進入社會運動領域。

因此,有一些議題是我民主運動的夥伴們主張,我支持;有一些議題則是我主張,他們支持,兩者不同。譬如說:反對核能發電是民主運動人士發起,我支持,因為我覺得從佛法的理念,應該也要反對核能發電。可是,譬如我提倡動物保護,這是我主張,而很多社會運動人士支持我;還有我主張反賭場合法化,所以很多社會運動人士共同支持我。所以有些是我支持他們,有些是他們支持我,議題不同。

對日本入世佛教走向社會關懷的肯定和讚歎

文化時報記者

法師也知道日本傳統的佛教,是所謂喪葬的佛教,就是人過世時,僧侶要做法會,那時才會接觸到信徒或一般人們。在這樣的狀況下,有些日本的僧侶也慢慢開始效法台灣,譬如像慈濟那樣慈善的活動,或是像法師這樣的社會運動,這樣的人數目前在日本雖然不多,但有逐漸增加。法師能否對日本最近開始從事社會運動的僧侶們說些鼓勵的話?

法師:

首先我非常讚嘆日本許多人間佛教或入世佛教,及從事社會關懷各色各樣運動的人。這些日本的佛教法師們,或是在家的佛教領袖們,他們走向社會關懷這條路,其實相當值得尊敬。

其次,我們的佛教氛圍其實與日本十分相似。僧人在台灣也經常被當作喪葬服務員。這個現象從中國到日本都一樣,只是中國很早就出現太虛大師,他是印順導師的老師,很早就看到這個問題非常嚴重。因此他認為佛陀教我們的教法是要讓活人生活得更好、更快樂、解脫痛苦與煩惱,而非一天到晚幫死人唸經。於是太虛大師提倡人生佛教——要為活生生的人與生命服務,而不要把力氣放在「死鬼」,為亡者,為鬼魂超渡。這是太虛大師在中華民國初年就已提倡的理念經歷這樣的改革運動,當時也很激烈,因為這樣的改革會讓保守派佛教人士非常憤怒。

太虛大師下來就是印順導師,導師提倡人間佛教。他認為佛教在中國,不但重視死亡與鬼魂,也太過重視神化,越來越失去佛陀在人間的本質,把佛陀當一個高不可攀的神明,什麼都向佛陀祈求,希望佛陀給我保佑,這是一種神教思維。因此他認為佛教應該脫離神化或鬼化,回到人間,關懷人間所有生命。

所以日本佛教與中國佛教的發展一樣,都重視對亡者與鬼魂的超渡,只是日本佛教比較慢起步。我們大概是在民國年間,就是從民國初年,1911年之後就已經有這樣人間佛教的運動,日本可能是在戰後才慢慢出現。所以這條路線相信日本佛教會走得很好。我祝福日本佛教,因為日本佛教已經越來越多團體紛紛走向人間佛教,或者是所謂的 Engaged Buddhism (入世佛教)。我認識的一些日本朋友,他們其實就是在從事Engaged Buddhism,我們成為好朋友。所以我相信日本的喪葬佛教一定可以改變

舉個例子來講,立正佼成會雖然沒有用人間佛教這個名詞,但是你看他們在做的事情,包括讓修行普及於生活中,讓大家在家庭與職場上獲得佛法效益,讓大家能用佛教資源辦醫院、學校以及文化事業。其實立正佼成會在做的事情就叫做人間佛教,就叫作Engaged Buddhism

觀念交流與互相觀摩也是種合作

記者:

對於在日本國內發展的人間佛教,法師會想要跟日本的法師或僧侶們有什麼樣的合作呢?或是您期待他們做什麼。

法師:

我想合作並非一定要共同蓋一所醫院或學校,或者共同做一件事才叫合作。我們的觀念交流與互相觀摩也是種合作。由於台灣的人間佛教已經走了很遠的一段路,所以就我知道的,我有一位朋友Rev. Okano (岡野正淳)是孝道山的領導人。不曉得池田教授知不知道他,他在橫濱曾訪問台灣拜會慈濟醫院證嚴法師,也跟我聊了一下,了解台灣在做什麼,包括反核運動及臨終關懷。他們也很有心想要把我們的經驗帶回日本,於是他們也在日本提倡這些活動。所以我們知道日本有反核運動,也有反賭博合法化運動,當然也有佛教界對於生命臨終的關懷救護。這些都可說是日本佛教與台灣佛教交流之中彼此參考。我也參考了很多日本佛教的強項,其實日本佛教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所以我覺得我們在互相學習,這樣的相互學習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種合作。

具體講一下我在日本學到什麼,會比較清楚。我覺得日本佛教對我最大的啟發就是我一向認為弘揚佛法是出家人及在家人都可以做的事情但是傳統保守的佛教人士經常認為這是我們出家人做的事情,在家人不該做這件事。所以我一向告訴他們:「不是的!佛法這麼好就不應該有特權,否則你與婆羅門教有何不同?婆羅門教就是只有婆羅門才能做祭司,如果佛法這麼好,就應該大家都能接受佛法,也能弘揚佛法、講說佛法。」可是在中國跟台灣佛教界有種很濃厚的氣氛,認為在家人應該只是護持出家人的角色,在家佛教徒應該只用錢財佈施,讓出家人安心弘法,在家人不應坐到上座弘法。

因此我一直反駁他們,我認為在家人可以弘法,在家人也可以受到尊敬。這樣的思想我只有在跟日本佛教互動中得到驗證,譬如日本的孝道山,或是立正佼成會就是在家人主導的,而且主導得非常好,十分壯大,讓很多日本人受到佛法的效用。所以我覺得日本佛教有值得台灣佛教學習的地方。台灣佛教的僧侶應該謙虛,不應認為佛教是我們的特權,在家人也一樣可以做事,不要把傳法當成我們壟斷的事業,這是違背佛陀慈悲精神的。我在日本佛教身上看到在家佛教發展的希望。

還有一點,我很敬佩立正佼成會,他們的次代會長庭野光(示羊[3]女士即將成為會長。在台灣的大教團如果有比丘跟比丘尼,他們無法想像由比丘尼擔任總宗長,譬如佛光山或法鼓山。女性的能力再強都不可能成為總會長。但是我看到庭野博士的夫人,庭野光(示羊)女士已經是立正佼成會次會長,所以我認為這是日本佛教十分長足的進步,真正做到兩性平等,讓女性也可以成為佛教宗派領導人,我認為這是日本佛教值得讚嘆之處。

現在或者未來希望推動哪方面的運動

讀賣新聞記者:

現在或者未來法師活動的重點或目標在哪裡?或法師比較希望推動哪方面的運動?

法師:

應該是說所有運動有一些已經階段性完成,譬如說反賭博合法化運動已經暫時完成,而動保運動是一代又一代要交棒的事情,我雖然還是持續關心動物保護,但我們也有一代又一代的理事長繼續擔任這個工作。

談到LGBT運動,對於同志支持的運動,當台灣同志婚姻合法化時,剩下還有些要加強的地方,但是畢竟這個運動也暫時告一段落,所以終究來說,我未來可能還是會把大部分的重點放在佛門性別平等運動。

為什麼我認為這件事會讓我用更多力氣呢?因為每一個宗教都知道他的佛經或聖經是無上權威,所以佛教徒不敢違背佛經、基督教徒不敢違背聖經,伊斯蘭教徒絕對不敢違背可蘭經。所以當我提倡佛門性別平等運動時,其實我是在挑戰佛經的權威。

因此當我挑戰佛教經典的權威時,我馬上要面對的聲音會是:「妳怎麼可以反對佛陀呢?佛陀是最有智慧的人,妳我只不過是凡夫俗子,憑什麼反對佛陀的意見呢?」於是我必須要去研究,並在學理上告訴他們:「佛陀的時代沒有Mp3Mp4,沒有當場錄影或錄音喔!一代一代記下來的佛典不見得都是佛陀本意!」還有我會逐條分析給他們聽,告訴他們:「這個不合理,那個不合理佛陀怎會說出如此不合理的話呢?」我必須要做很多研究分析說服他們,讓他們知道佛典不見得每句話都是正確的。

佼成新聞記者:

昨天非常感謝法師。關於剛剛您提到的,與上一位記者問題相關,法師現在比較考慮性別平等或LGBT的問題,那從事LGBT權益爭取運動時,您與什麼人或團體合作呢?

法師:

我們台灣的LGBT團體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想法之中有些比較激進的,他們認為同志也不需要婚姻,同志就用同志的方式生活,甚至完全否定family的價值,家的價值。他們認為,其實人類不需要家庭,家庭帶來許多罪惡,這是最激進派的。但是也有一些中間派的,他們認為:我們不需要婚姻,我們只要是伴侶,給我一些法律上的權利,譬如財產繼承權,還有醫療簽署權等等,這樣就夠了,我們不想要婚姻,這是中間派。另一個比較右派,較為溫和的,他說我們要婚姻,我們不能夠只是伴侶,我們要跟異性戀一樣有婚姻,所以他們分為三大不同類型的團體。我跟他們之間都有蠻好的互動。

我先講,為什麼跟激進派的人可以成為朋友?因為他們主張不需要家庭,我跟他們溝通,我的觀點是我認為家庭有其價值,但不組成家庭同樣有其價值,譬如我們這些出家人、譬如佛陀,又如耶穌,他們都不見得有家庭,但他們成為聖者。因此這個社會不應該只承認家的價值而反對那些不組成家庭者,因此我跟他們可以對話。

對於中間派,他們認為不需要結婚,只需要做伴侶者,為什麼我們能夠成為好朋友呢?因為我也認為每個人都有結婚或不結婚的權利。如果我們把婚姻當作義務,每個人都必須在婚姻中生活,這樣會歧視沒有婚姻的人。所以我認為他們有權利主張他們不要婚姻,只要彼此是伴侶,作為同居關係,這我可以接受。

既然這樣,為何我跟溫和派也可以成為好友,並且支持他們爭取同志婚姻呢?因為我認為同志們假設沒有婚姻的權利,感情不受家庭支持,也不受社會祝福和法律保障,他們的愛情就很脆弱,經常會在感情中產生挫折,這就是同性伴侶關係非常不穩定的原因,因為他們經常面對破碎的感情,感情缺乏善的祝福,要持續下去是十分不易的。這也導致一些同志的身心經常處於一種非常痛苦的狀態。當他們覺得有婚姻的法律保障、社會接受與家庭支持時,他們的感情比較容易長久維持。因此我認為他們當然有權利爭取以婚姻讓愛情長久的權利。若他們需要婚姻,憑什麼異性戀能有婚姻,他們卻不行?

菩薩道的正途是走入人群

佛教時代記者:

此問題與人間佛教有關。人間佛教與社會有密切關係,就像佛教中的菩薩,您覺得要如何訓練或培訓佛教界的菩薩?

法師:

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問題。因為在傳統佛教教育中告訴我們菩薩很偉大,菩薩行很重要,但另一方面也告訴我們禪修(Meditation)很重要,他說,禪修很重要,你要好好練習。於是在傳統佛教會出現這樣的問題,若你一天到晚在外做社會服務,社會關懷,在傳統佛教人士眼裡,他們認為你不修行。你為什麼不好好禪坐?人家都在禪坐,你在外面到處走,幫助別人,這樣你是沒有修行的。因此這樣的情況通常會導致佛教的修行人有種想法,認為自己雖然該做菩薩沒錯,可是因為我現在還沒修行,所以我要先修行,修行完畢再去做菩薩。所以這被分成兩件事:先做修行,再做菩薩。這是傳統佛教的教育方式。

但是人間佛教的教育並非如此,它告訴你,生活的一切皆為修行。我們必須用慈悲與無私的心去面對周圍每一件事及每一個人,這本身就叫修行。因為當你用慈悲的心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用同理心關懷別人,這時你的心就不會一直放在自己身上,你不會一直想到我要什麼,而是想別人要什麼?A要什麼?B要什麼?C要什麼?完全都在想怎麼安他人的心。當我們心不放在自己身上時,自私自利與自我中心意識便越來越減除,貪嗔癡的煩惱也越來越少,不知不覺中,就完成修行。在《華嚴經》中,此即為「不思議解脫」。也就是說這樣的解脫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它並非經由在禪堂中禪坐而解脫,而是在不斷奉獻,不斷幫助眾生忘我地去做利它的事情中,自然而然完成的修行。當他完成最後就叫做Buddha,就叫做佛陀。

屬於「我現在好好修行,將來再出來弘法利生」這樣一種觀念不是不好,但問題是這會培養出一種慣性,就是只關心修行的慣性。幾年下來他們習慣只關心修行,不關心他人。等到他們的修行成就了,也不見得會想走出去,因為他們的慣性是只關心修行而不關心他人,因此這反而不是菩薩道的正途。

菩薩道的正途恰好不是這樣的走法,它直接要進入到人群裡,你無須擔心與人相處時,自己無法得到解脫。相反的,因為你沒有在禪堂中慢慢斷除你的煩惱,但是在你跟人互動之中,你要成就真正讓眾生受用的事情,你本身必定要調整自己,讓煩惱減除,眾生才能接受你。打個譬喻,在禪堂中靜坐,好像是用海綿把垢慢慢擦掉,時間比較久;但是在人群之中要斷除煩惱,有如用利刀把垢刮掉,力道很猛,因為眾生跟我們的互動相當快速,我們得快速解決自己的問題。因此我們反而容易養成讓自己強而有力,不易讓本身的貪嗔癡發酵的慣性。

 



[1] 與庭野博士訪談

[2] 庭野和平基金會專案負責人工藤夏紀小姐,工藤小姐本身也曾擔任翻譯。

[3] Natsuki在告訴我庭野女士的名字時曾經打「祥」,但是後來又特別更正為「示羊」,可見在日本他們認為這是兩個不同的字,我有試圖把日本的漢字貼過來,但是因為台灣的電腦只有「祥」這個寫法,怎麼貼都只會跳出「祥」,我不知道如何處理,特在此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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