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滅間的轉念

張慰慈

 

    作為一個佛弟子，「無常」二字，常聽、常說、常寫……。

出門時是艷陽天，沒帶傘遇上了一場雨，是無常、趕路途中搭的車在路中途拋了錨，動彈不得只能乾著急，是無常、出自善心買了張公益彩劵，無意中發現中了大獎，也是無常。人生中的無常在吉凶中間擺盪，是福是禍都有些因緣隨身。當無常在生死間現身時，福禍相依的飛來，其實在理上也應是日常，但因這大起滅的緣，深感一切來到面前的，卻是那樣的措手不及……。

　　108年5月11號，我從睡夢中醒來，白光刺眼。發現自己躺在鋪著雪白床單的病床上，口裡已插管不能言語。師父、兒子、夥伴都在床前，師父拍拍我的頭彎下腰來看著我說:「要加油!妳在台大醫院加護病房裡。」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接著意識到在醒來之前的五天從我的記憶之中憑空消失了。而我所有的生活本能也在這夢與醒的過程中，全部一次已被老天收走。

      當有一天，你突然發現平時唾手可得的事，無能為力了，比如說無論多用力都吸不到空氣了、張口不能自然飲食、腹痛卻無法自然排泄……。這時才發現《金剛經》裡說的「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是這麼的真切。逐漸清醒後，插管帶給我莫大的痛苦，異物在喉，其實不適高過疼痛許多，更大的是恐懼帶來的吃驚。我感到自己渺小脆弱，感到無能為力的沮喪，雖然我心中不斷求助諸佛菩薩，不斷呼喊觀世音菩薩帶領，但一切如在大海中載浮載沉，痛苦不堪，心下了地獄。我什麼都做不了，路在迷霧中顯得飄渺。

　　孩子看我睜眼才慢慢告訴我情況。他說:「您在一星期多前，得了急性肺炎，三天前在他人眼裡醒著的狀態下送醫，其實那時已有譫妄情況，意識並不清楚，經我簽字同意您插管後送進加護病房。」他說到這裡，眼眶突然紅了。老天惜我，其實當我聽到這敘述時，整個過程經歷了好幾天，但我卻完全沒有印象，所以中間周折所帶來的折磨，全是家人和夥伴替我承擔了。而我正經歷「無常」給我帶來的震撼教育，清楚地教我好好認識祂。

    接下來的數日，我的意識恢復得很快，覺知也特別清楚，所以肉身上的疼痛更是異常難耐，但加護病房裡有探病的時間限制，孩子無法隨伺在側。在清醒的空檔中我才斷斷續續輾轉從護理師口中，片片斷斷地聽到了插管過程的整個原貌。「她的兒子真是不容易，年紀輕輕的，要做這麼大的決定，而且她當時一直發著脾氣拒絕接受醫師插管急救……」，護理師們的竊竊私語，讓我陷入了深沉的哀傷，原來這襲來的猛獸讓家人承受了這麼大的壓力。

　　記憶一下跳回了幾年前，那時父親因為腦幹中風倒下，瞬間昏迷，不但四肢全面癱瘓，為了急救也在母親同意下，我簽字同意醫生對父親進行插管。但是最終醫療的過程沒換回爸爸的健康，反而在喉管到期時又再度簽下氣切同意（因為父親是全面癱瘓，我無從得知他真正的意願，只能遵從母親的心意），父親臥床到離世，總共九個月，肉身受到很大苦痛與折磨，當時那段時間的照護與醫療方向決策都是我親力親為，以致他離世後帶給我很大的衝擊。

　　因此爸爸後事圓滿後，我和兒子聊起這個話題，就嚴肅地對他說：「你得答應媽媽一件事，就是如果有一天我生病了，一定不要讓媽媽接受侵入式的治療，請讓我隨順自然。」（因為父親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裡一直帶著管子到壽終前一刻。他對此一切得承受，我始終無法忘懷。又加上有段時間常覺得自己身為女子，所有人生中該經歷的已經讓一切無憾）。兒子當下立即的反應是：「但，若是插管能救，也不要嗎？」我用搖頭回覆，那天這個對談沒有一個肯定的答案就結束了。

只是沒想到這個考題這麼快就來到我們母子面前……。據說5月9日我被送到急診室後，床很快被推到了重症區，我雖在意識不完全清醒下，仍保留了最後的理智，當家人告訴我要採用插管急救時，我猶豫不願決定（但其實我當一家之主很久了，重大事件的決定從不依賴旁人）。最後聽說師父從遠處致電給我，但當時師父和我說了什麼，現在完全沒有記憶，孩子只說我通完電話後隨即接受了這個醫療步驟。

　　後來當我經歷了這莫大的痛苦與醫療過程，又慢慢往康復之路走時，兒子坐在床邊，重提舊話。「媽，要決定插管與否的當下，妳自己還是不願意的嗎？我那時簽字時，好怕妳未來會恨我。」孩子說著當時的心情。我點點頭告訴他:「我仍是抗拒的，但是我實在不忍心把照顧阿嬤的責任留給你，我不能！這是當下最強烈的意念。所以，當大家與師父都建議我遵從醫師的建議時，這才當下點頭應允。」

　　故事說到這兒，這問題在後來引起我更深的思考。當下我怎麼忘了所有的發願呢？那些與諸佛菩薩定下的誓約。那些原本定好要利益眾生的法教護持工作也忘了嗎？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竟還是如此的軟弱，這份道心竟沒有自己想像的堅固，在這大浪來襲的恐懼前，覺知竟沒有第一時間升起。是的，這是我再度回來後，很重要的功課。

    佛教談空性，那個「我」在修行中依每個人的修行次第有大有小，那個答案是什麼？五十歲過後的今日，生活基本技能瞬間歸零，對於重新學習我們來到世上一開始的功課，在過程間很艱辛，但其實讓我十分感恩，因為這個「重來」，讓我親自體驗生命成長不一樣的面貌。病苦是人生中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經歷的過程，這個肉身的衰敗或是凋零也是無可避免的，但如何在無常之浪來到我們面前，做好心靈上最好的建設，應是我們隨時都該要做的功課精進，才能在無可抵擋的劫難到來時，有輔助自己闖關的能力。我願所有的朋友都能有自己的正信信仰，我願人世間的病苦能在身心安住下將折磨降至最低處，我願能將自己的經歷在未來與大家分享，一起為這世界更美好的生活努力。

    生不能做主逢時，將死現前時又真的能嗎?我想最主要取決的是，如何在生滅之間，保持覺知的清明，真的讓自己有「能力」好好做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