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一聲笑
澎湖反博弈公投雜記
何宗勳（公民監督國會聯盟執行長）
今年1月12日立法院通過的〈離島建設條例〉增訂第12條之2「博弈公投特別法」（賭博合法化），只要公投有效票中超過1/2同意即算成立，不受公投法必須投票率超過1/2的限制。這項法令的通過，到9月26日公投日，短短不到九個月，其結果將影響台灣未來發展，在有限的時間，反賭團體反敗為勝所掀起的高潮與感人故事，已經寫入台灣人民奮鬥歷史裡了。
澎湖博弈公投事件雖然落幕一段日子，有時回想社運團體投入澎湖反博弈公投運動，不禁讓我想到中古世紀草莽俠客行走江湖專門對付不公不義，並為弱勢仗義執言。然而，江湖險惡，有時候敵人也藏在自己週遭，稍微一不小心，不但會功敗垂成，也會命喪黃泉。當然，二十一世紀民主社會，要命喪黃泉可能有點危言聳聽，但要功敗垂成，絕對是不誇張。
邪惡的黑暗力量
這場澎湖博弈公投，從一開始就是一場不對稱戰爭。怎說呢？依照民主精神，「賭博合法化」那麼重要的公共政策，將會衝擊整個國家政治、經濟與社會發展，在民主國家一定要經過充分討論，而且要高度共識。但在台灣，卻由少數立委推動，並結合官商勾結，編織一個不切實際的烏托邦夢想，期顛倒社會價值與正義，摧毀善良人心，圖惡質財團與政客一己之利。計畫從一開始就違反民主社會程序正義，並不顧廣大民眾的疑慮，同時濫用選民賦與的立法權，還違反公投法母法，另立特別法。一旦公投過關計謀得逞，台灣社會就會如「慢水煮青蛙」，透過賭博合法機制，慢慢腐化民心，讓黑暗力量全面控制，這是何等可怕之陰謀！
草莽俠客行俠仗義
然而，早已實踐民主社會的台灣，數十年來厚植累積的社會基礎，在關鍵時刻，還是有有志之士發聲與抗議，如同中古世紀行俠仗義的草莽英雄，不畏懼權勢，於是雙方展開一場民主時代的「不流血戰爭」。社運團體透過策略聯盟、戰略，結合一群有良心學者專家跟媒體，加上當地草根努力，最後用政客們被自己設計的遊戲規則打敗，草莽英雄以壓倒性勝利一舉殲滅黑暗勢力，讓政客與財團投資十多年的努力功虧一簣。
而立場一直嚴重傾斜與不中立的國民黨籍澎湖縣長王乾發，在12月5日縣長選舉居然是低空飛過驚險過關，得票率大幅下降，這也說明草根群眾用選票重重懲罰支持賭博合法化的國民黨。
我積極投入長達九個月的反賭行動，有非常多感觸，但工作繁忙，一役接著一役，往往還沒細心品嚐與反省成果，心思就又被牽引到另一個方向。此次反賭靈魂人物昭慧法師所創辦的弘誓學院，在這段時間，每期刊物《弘誓》都精彩與詳實介紹反賭運動過程，其文筆流暢、精彩圖片，跳脫我對傳統宗教刊物的刻板印象。師父們跟我邀稿多次，但因我文筆拙劣，外加工作繁重，但盛情邀約下，想想也應該為運動記錄自己的一些心情，於是撰寫此雜文，跟大家分享參與反賭運動的心情。
我心中所景仰宗教領袖
宗教的存在，是為撫慰人心，補政府之不足，幫助社會與需要被照顧的人。宗教取之社會捐款，也應該回饋到社會，這是我認定最消極的作法。而更積極的作法，是當政府錯誤政策出現時，也能扮演積極正面的角色，透過宗教的高社會聲望，來引領與改變。然而台灣宗教非常發達，每年吸納民間社會捐款好幾百億，如果只補救因為錯誤政策所產生的社會問題，不但救也救不完，當社會惡化到某個階段時，老百姓窮了、捐款也沒了，宗教也跟著沒落了。因此，我心中認為，宗教對社會公義應該扮演積極與進步的角色。
台灣宗教界扮演積極改革者，並超越政治，我認為以昭慧法師的弘誓學院為首。我去參觀過，弘誓學院規模不大，但設計簡樸高雅、不流俗，並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尤其在搶救流浪狗、反對賭博議題上，在台灣社會取得很大的成就與公信。傳奇人物昭慧法師在一九九四年，為搶救台北市大安公園觀音像，曾經絕食抗議，雖然積極入世鮮明，引發很高爭議，但法師所做所為皆為了眾生、社會與國家，這絕對是一些自命清高的宗教人士所不及。我在師父號召下投入反賭，近距離互動，發現法師慈悲、平易近人，沒架子，還可以開玩笑，但動怒時，威力震人，令惡人聞風喪膽。
在昭慧法師串聯下，基督教、道教與回教組織都用各種方式積極投入。這當中最特別的，就是天主教總主教洪山川。天主教的規矩與教義是非常嚴謹的，台灣天主教最高領導負責人就是總主教，直接受梵蒂崗指揮。因為總主教地位非常崇高，而洪總主教跟昭慧法師私交非常好，常常熱線交換宗教理念，當洪山川當上總主教後，這樣的關係依然沒變。
今年年初，博弈條款在立法院闖關之際，宗教與社運團體會師立法院抗議。當時總主教知道昭慧法師在立法院時，特別前往致意，沒想到我不清楚總主教地位，也沒人告訴我，我們居然以為他要參與抗議遊行，而他也沒拒絕，當記者在拍照時，我還請總主教脫帽。由於總主教很低調，現場社運界也不清楚總主教的地位。事後，消息居然傳到梵蒂崗跟總統府，居然引起很高的震驚。梵諦崗方面經過充份調查，非常肯定總主教的行為。而馬總統知道之後，據說也非常緊張，因為他也是天主教徒。事後立刻派當時內政部部長廖了乙前來拜會總主教，當面告知：馬英九說他任內絕不會通過台灣本島賭博合法化。而事後，我們去拜會國民黨團執行長林益世，他也當面承諾黨中央的決定。
總主教這次驚人之舉，照理在台灣應該很轟動，然而台灣媒體可能有些利益與壓力吧！民間團體反賭運動很難有大版面報導，但也基於這樣的不利因素，後來讓社運團體背水一戰，致之死地而後生。
在反賭運動成功前後共有兩次，社運團體在昭慧法師的帶領下去拜會總主教，兩次會面，才讓我了解到總主教的地位與影響力，更貼身的認識，讓我驚訝總主教一點架子也沒有，很親近隨和，當我對他身上的十字架與手上代表權利的戒指產生好奇時，他居然拿下來讓我們欣賞，交談中幽默又帶哲理，很發人省思。
我從事社會運動最大的收穫，就是認識很多有理想與改變世界的人，透過跟他們接觸與互動，體認對事情的堅持與執著，同時從中學習到他們待人處事的精神。我發現這些被尊敬的人，社會地位越高，越謙卑虛心。有機會跟這些崇高人格者接觸，也讓自己面對困難挫折時有一個學習的典範，這對自己的人生有很大啟發。
理想而瘋狂的社運人士
在威權治理而民主剛起步的年代，懷抱理想的政治與社會運動工作者，宛如亂世中的一股清流，召喚被壓迫的人民團結起來對抗不公不義的事。那是夢想實踐的浪漫年代，一切靠夢想、熱情與行動引領。隨著民主化成熟、政黨二次輪替，資本主義與官商勾結越來越盤根交錯，商業控制媒體，社會面貌多元而複雜，社會運動所面臨的艱困處境，不下於二十多年前。但是時代變了、社會也變了，人也跟著變了。期待過去的經驗模式與浪漫理想，已經無法召喚現在的人們，人變得更多元與複雜，搞社會運動更需要大策略與專業，才能重新引領時代革變。
昭慧法師在今年初重新號召反賭團體時，也就面臨新時代的考驗。社運團體重新集結，老中青三代合作，反映當前特殊局勢。很幸運，我們這群烏合之眾組合的很妙，也很有創意，每次在台北開會，除了澎湖代表因為距離太遠每次來不同的人，造成會議一些溝通困擾外，大體上大家目標與理想都是一致，行動與工作也充滿默契。每次行動都能在冥冥之中順利完成，而一波接著一波，扣住脈絡與節奏，彼此交互影響，為未來反賭打下厚實基礎。
我熱情於運動，不在乎成果，而在於過程，更重要的是，能跟一群有理想的好朋友一起做事，感覺真棒！而且當結果能夠改變未來，那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由於自己對事情也無所求，當看穿事件本質，就不拐彎抹角地明白講，往往很多時候會讓懷有心機的人不滿，自己也就毀譽參半。但我就是「銅豌豆」，就是高興這些人恨得癢癢的。
生命無所求 理想會堅持
我發現，我們很多社運團體人士都太善良，往往被騙被罵還跟人說謝謝，太誇張。這次博弈公投雖然在澎湖，關係的可是台灣的未來，居然被抹黑「這是澎湖人的事，外面的人不要介入」，這話還是出自自己人說的，我都很不客氣跟他們說：「有膽就要臺灣人都不要去澎湖觀光，澎湖的預算還是臺灣人納稅給的！」搞運動還自我分化，還好都是一些少數有心份子，並沒構成威脅。在我們到澎湖串連，進行選舉觀察，發現這都是少數又少數人的狹隘觀點，絕大多數的澎湖人跟台灣人都是非常善良，不然反賭不會獲得壓倒性勝利。
在地力量的覺醒與行動
這次澎湖反賭成功，昭慧法師已經有相關文章分析，在這裡就略過不講了（請見第101期《弘誓》雙月刊）。但我個人認為最重要的是，有一群非常愛澎湖的在地人，以吳雙澤為首，不斷往返澎湖各離島間遊說，感動了鄉親。在投票前一天，我發現雙澤皮膚黑的像從非洲回來一樣──他為反賭已經半年放下工作。
雙澤也感動了昭慧法師，還有一些名人，如：侯孝賢、李家同、嚴長壽。但他的善良與耳根軟，也差點讓運動功虧一簣，例如：投票前一晚，大家將隔天去選舉觀察工作分配好，都去睡了，他被煽動到找我，要隔天計畫喊停，差點讓我氣瘋。而這種情況在投票前夕一直層出不窮，讓我懷疑幕後黑手的動機。還好，最後都是昭慧法師力挺，行動得以持續。
還有，公投最後一週，妙雲講堂德律、德行師父與志工苦行，感動善良的澎湖人，其中一位師父還抱病苦行，感動天地。最讓我感動的是，講堂志工隊長傅靜凡苦行好幾天之後，沒主持經驗卻被臨危受命主持晚會，當天我看他身心已經疲憊不堪，讓我非常感動，因為當下他是在超越身體極限為保衛故鄉做最後奮鬥，情義感人!
人民做主 重創官商勾結
澎湖地檢署檢察官吳巡龍，他的家庭因為賭博而破碎，他深受其害，深知賭博弊害，為了搶救澎湖，他不顧自己可能沒工作而勇敢現身說法，解剖自我血淋淋陳述兒時受賭之害，更讓人為之動容。
林長興老師伉儷，在沒人願意的情況下，參與三十多場縣政府所舉辦的說明會，自費走遍所有離島，在會中被支持賭場的人羞辱欺負，但他忍辱負重。在澎湖這樣單純善良的地方，老師地位是很崇高的，他的義舉默默感動善良的澎湖人。而另一個被忽略的人，是讓我特別敬佩的聯合報肇瑩如記者，據說她在地方很特立獨行，她深愛澎湖，在其它媒體消極報導下，她卻不斷努力，讓澎湖地方新聞不斷上全國版，帶動相關媒體積極報導，她的無冕王表現絕對要肯定。
因為反賭，我幾次到澎湖，投票前夕與投票當天我走訪澎湖各地，跟當地群眾聊天，聽聽他們的想法，所有結果與官方、媒體甚至當地政黨給的訊息完全呈現很大落差。這讓我體認，從事社會運動一定要深入基層，緊緊了解人民的真正想法。
這絕對是一場不對稱戰爭，對財團與官方而言，通過賭場合法化已經是囊中之物，但他們忘記，政府要是為人民服務的，商人不能賺取不義之財。最後結果，讓人民教訓政客與財團，真是大快人心，展現人民當家作主的力量。
社運與政治是雙軌
博弈公投結束至今兩個多月，記憶也日益模糊，但我還記得，投票後隔天，我接受媒體訪問說的一句話，我說：「澎湖博弈公投是澎湖選民智慧自主的決定，但有政黨企圖將這項反賭勢力的成果做為他們政治的成果，以為能影響年底選舉，我呼籲人民唾棄這種行為。若有政黨操作博弈公投議題，年底選舉將會大敗。」
我也記得當時博弈勝利之後，社運團體好多次語重心長告訴澎湖反賭朋友，利用這個好機會，組織超越政黨的公共事務團體，結合台灣社團力量，提出澎湖民間版美好願景，搭配12月5日縣市長選舉，遊說民意代表候選人支持，成為政見。待選舉結束之後，可以成為壓力團體來監督縣府與民意代表。這樣反賭力量就可以延續，也可以讓同意賭場與反對賭場人士知道，反賭團體有站在澎湖人未來提出願景與展望。但是很遺憾，後來林長興老師代表綠黨投入縣議員選舉，以八百多票敗北。
我反對民間團體投入選舉，因為民間團體與政黨屬性與體質本來就不一樣，兩者需要的框架、資源與策略完全不同，而且最忌諱突然跨領域。如同企業在經營產品與品牌，例如，當你知道蘋果是賣電腦，突然改賣冰箱，那是會讓人很錯愕的。何況民間團體資源非常有限，除非有一流策略，面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選舉，怎可能戰勝？就算選贏，反賭在縣議會只占一席，能影響面反而變小。縣議員選舉很在地性，是要一票一票服務出來，而支持反賭的團體與民眾，並不一定能有效轉化支持為從政資源。在民眾意識還沒有效覺醒，傳統地域性很強的縣議員選舉，還是取決於地方人脈、服務與資源。
重大政策 公民參與
在撰寫本文前幾天，12月5日舉行縣市長選舉，才執政不到兩年的國民黨，居然讓兩黨得票率逼進不到三個百分點，支持度嚴重倒退，選民用選票教訓國民黨執政與快速腐敗。猶記得一年多以前，國民黨還在痛批民進黨貪污無能腐敗，怎才不到兩年間，自己卻完全復辟，腐化速度真快。
我們必須認真思考一件事，難道民主社會只能在選舉時發揮功能嗎？博弈公投提供一個很重要的借鏡，我們需要一套更好的制度，來進行公民參與和重要公共政策討論。我們也需要一個好的公投法，來讓人民決定自己的未來。
澎湖博弈公投期間，歐盟創制與公投協會執行長布魯?考夫曼來台灣考察，在一場會議中，他說：「臺灣從二○○三年開始有公投至今，人民參與各種公投所投的票約五千萬張，但都沒有成功有效票過。澎湖這次才三萬多張票，就成功，可見公投一開始推動與策略，就是錯誤的。」
人民作主 公投補正
台灣公投被操作成政治議題，以致公投法門檻在政治力介入下被扭曲，台灣公投應該從民生議題開始。他說：「目前歐盟有三十四個國家、約五億人口，只要有九個國家一百萬人民提案，就可進行公投。」
考夫曼以瑞士為例，瑞士從一八四八年就舉行公投，至今已經舉辦公投550次，其中250次，是在最近二十年內舉辦。瑞士最近幾年公投議題前三名依序是：環保能源、社會福利、民主。唯有透過公投進行，才能將政府的政策深入討論與辯論。人民在這過程，可以參與了解議題內涵，讓民主深化，最後投票結果由全民承擔。相較之下很遺憾，台灣公投變成政治工具，違背人民作主、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所以，台灣民主如果要深化，修改補正公投法，將是當務之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