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印順導師

——永懷師恩，記印順導師與佛寺協會的一段因緣                

林蓉芝

緣起——視所有出家人為己師

        早年在省佛會服務的那些年，雖然崇仰印順導師的威德風範，卻緣慳一面，直到民國八十年離開省佛會，才蒙昭慧法師的引介，皈依印老門下。那年印老已高壽八十九歲，還親自替我舉行儀式並書寫皈依證，賜法號「宏容」。說來慚愧，之前在佛教會工作了十八年，只懂拜佛，卻未曾向出家師父頂過禮，還好明聖法師及昭慧法師慈悲擔任引禮師父，指導我行禮如儀。印老予我的開示，非常簡短：「皈依之後，所有的出家人都是妳的師父。」師父的話，影響我至為深遠，在往後與出家師父的接觸當中，即使偶起瞋念，我總是以此提醒自己努力學習著『恭敬』、『包容』。

        初皈依的時候，正值我發起籌組「佛寺協會」之時，只要是護持我的，都難免招受傳統勢力的批判指責，連印老也受波及，但老人家不為所動，予我鼓勵。其實，當年我所草擬的章程包括「協會」名稱，都曾請印老過目，老人也提供我一些意見，我邀請明聖法師擔任協會理事，十幾年來協會的各項活動，明聖法師皆熱心參與，並回報印老。有一次，因為開會通知上連絡人寫的是兩位同事的名字，印老看到了還要明聖法師打電話問問看：「林蓉芝是不是離開了？」老人家的細膩愛護，令我永銘於心。

        佛寺協會正式成立之後，淨良長老獲選為第一屆理事長，並於理監事會中宣佈恭聘「印順導師」為名譽理事長；我雖知老人向來不喜這些“名位”卻也不敢公然反對，有一段時間，我因擔心老人生氣都不敢去探望，只竭盡心力希望協會能夠有所建樹。八十四年四月十一日淨良理事長為祝賀名譽理事長印順導師九十歲壽，親率理監事赴新竹福嚴佛學院參加院長真華長老舉辦之祝壽法會，並由理監事聯名捐「金盾」為壽禮，上呈「佛門至尊」，以表敬意，我都不敢隨行。直到印老返國之後，特致函理事長，感謝理監事之厚惠，我才稍感寬心。

        八十五年三月十二日，再遵淨良理事長之命，陪同理事長、理監事赴華雨精舍拜見印老請安禮座，一則向導師畢生弘法著述的成就致最高敬意，二則向導師報告第一屆會務大要，三則向導師請益未來工作方向。或許是受淨良理事長的誠意所感吧！當九十三年三月五日印老榮獲  陳水扁總統親頒「二等卿雲勳章」時，淨良長老以中國佛教會理事長身份親往祝賀，並與印老相談甚歡，我想若沒有“佛寺協會”的成立，畢生奉獻佛教會的淨良長老，難得能與印老如此促膝長談。

睿智——與陳水扁總統的兩次對談

        二○○○年總統大選，陳水扁先生當選總統，政黨輪替之後，昭慧法師為了一洗歷任幾位總統親「基督教」形象，很用心的安排這場世紀之會；又擔心老人家回絕，於是由我出面與老人家溝通。九十年三月九日我先到嘉義大林慈濟醫院謁見印老，並且告知總統欲來拜會之意。老人問我：「總統那麼忙，怎麼有時間來看我」。我則回以：「過去的總統都是基督徒，現任總統不是基督徒，我們很想讓陳總統多認識佛教，因此推薦老人家。」這番說詞終獲印老首肯，並且決定返華雨精舍接待；三月十五日一早我先到華雨精舍，老人家對新裝的假牙感覺不太適應，又擔心失禮，我建議老人家拿掉，跟老人家說：「自然就好，哪有百歲老人不掉牙的。」老人家聽後，開心的笑著說：「對喔！」拿掉假牙後，老人家馬上一派輕鬆自在的樣子，那天真的表情，令我至今難忘。

        陳水扁總統在昭慧法師陪同下，輕車簡從，在明聖法師的引導下先上香禮佛再向印老請安、祝壽，在總統講話之後，印老的開示言簡意賅地表示：「對總統的稱讚，感覺很慚愧、不敢當。改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慢慢的做，既有的傳統總是既成的事實，不是可以立刻切斷的。從佛法的角度來看，世間事是不可能十全十美的，凡事有正面就有反面，很多事不要看得太嚴重，只要一點一滴，一天一天慢慢的來，終究會成功的，民眾對您有很深的期許！」

        誠如我在佛寺季刊（三十二期）所報導：「這一天，沒有重要警衛、沒有閃爍的鎂光燈，卻是一場難得並且溫馨感人的歷史性會面；昭慧法師形容如《華嚴經》中記載，善財向文殊菩薩求法的畫面，老人的笑容如和煦的陽光。或許是受一代高僧風範的影響吧，過去雖曾數度與陳總統見面，卻未曾感受如此親切溫暖；兩人的對話如閒話家常，卻是字字珠璣。有幸見證這一場世紀之會，衷心感動的還是那份虛心求教的真誠，即使位高權重如一國之君，面對一代宗師，亦自然流露其赤子之情。」

    總統到之前，老人家曾私下問我：「是誰的安排」，我老實答以「昭慧法師」，老人家腦筋清楚心思細密，一切都了然於心。每回我向老人請益都有滿載的收穫，而老人精神好時也都會問我一些教團之事，對我的報告都仔細的聽，顯見老人家對佛教的發展非常關心。

平常心

        九十三年初，總統府即透過勞委會陳菊主委，數度與我連繫，積極安排總統頒勳印老之事。我提前一天陪同總統府禮儀科官員到華雨精舍作預先演練，老人家看著大夥忙進忙出坐在輪椅上被推來推去，還是一貫的笑容滿面，沒有一句怨言。我們試探性的問及明天要說什麼，老人僅是笑而不答，原本禮儀科伏科長還一路抱怨著「他在總統府擔任這個職務從老蔣時代至今，都是受獎人到總統府去，那有總統親自來的。即使天主教單國璽主教受獎，也是從醫院掛著點滴到總統府，僅有上次慈濟證嚴法師受獎，是要求在花蓮慈濟進行的。」侍伏科長見了印老之後，瞭解老人家的身體狀況及修為德行，又知道未邀請任何貴賓觀禮，態度就改觀了。

　　印老是第一位獲頒國家二等卿雲勳章的宗教人士，即使面對這份榮耀，老人仍不改一貫的淡泊本性，一再謙稱：「自己只是一介書生，對國家社會沒什麼貢獻，承蒙總統親臨授勳，又如此勞師動眾，非常慚愧與感謝！」總統兩次訪華雨精舍，我有幸參與在側，深為敬佩老人的平常心與赤子之情。而精舍的簡樸無華，更彰顯老人畢生淡泊的精神，尤其感佩明聖法師，性瀅法師等數十年無微不至的照顧；即連老人住進慈濟醫院的這段時間，除了醫療之外，老人的儀容及一舉一動，明聖師父都時刻關注著，不讓老人因病而失了莊嚴。那樣的細膩孝順，誠如昭慧法師所說：「天下第一侍者」，實在當之無愧呀！（而我更覺得，那就是僧門典範）。

        事後得知有教內人士將總統頒勳之事作過多政治化的聯想，曲解了昭慧法師對老人一向的恭敬孝順之心。莫忘記早年印老曾因《佛法概論》書裡的一句話受到舊政權的迫害，令老人懊悔不已；如今，由現任國家元首親臨授獎，除了肯定老人畢生貢獻，等於是政府還其公道，何錯之有？

永懷師恩

　　佛寺協會籌組至成立初期，是我生命中最挫折無助之時。

        幾次面臨抉擇，總是不斷提醒自己，即使不能光耀師門，也不可有辱師父聖名；昭慧法師每年都以舉辦「兩岸人間佛教學術研討會」來為印老祝壽，身為弟子，雖明知在印老眾多弟子當中自己是那麼的微不足道，但仍希望有朝一日，能夠以佛寺協會一點小小的成效回報老人家的愛護，這兩年，協會在高雄興建文教會館，亦蒙老人慷慨捐款，年初曾與寬謙法師商量，可否於會館舉辦「印老百壽回顧展」，惜因緣不俱足而作罷，內心深引以為憾。

　　四月十八日一早，昭慧法師告知印老病危，隨即搭機赴花蓮慈濟醫院，僅簡短向老人請安。看到慈濟醫療團隊多年來對老人的細心照顧，還有義工們都忙著佈置「靜思堂」的祝壽會場，證嚴法師及明聖法師等正觀賞為印老拍的「動畫自傳」，除了感恩大家的付出，也因著自己未曾盡過的孝道，深感慚愧自責。六月六日陪淨良長老至新竹福嚴精舍瞻仰老人法體，看到一切的安排都那麼的井然有序，莊嚴肅穆……忍不住讚嘆，這就是印老留下的僧團道風啊！，

　 　印老一生對佛教及國家社會的貢獻，絕非卑微如我者之拙筆足以形容於萬一，百歲高壽更足以見證老人的德行修為，謹忠實記述老人與「佛寺協會」的一段因緣，以茲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