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慧法師談社運
區惠蓮專訪(香港佛門網責任主編)
【編按】103.11.16下午,香港佛門網責任主編區惠蓮、作家陳惠
芬兩位居士到院拜會昭慧法師,針對法師長期關懷社會、佛教界
等議題作專訪報導。該專訪業已於同年11.26在佛門網第348期
《明覺雜誌》刊出,本刊予以轉載以饗讀者。
台灣的昭慧法師在香港社運界中很有名,她積極參與台灣許多社會運動:1987年的「思凡事件」中,她號召佛教界力斥「思凡」舞劇傷害佛教;1994年以絕食行動維護台北大安公園觀音像;1998年聯合佛教人士推動「佛誕節放假」運動;1993-1999年間推動動物福利之立法等。
不叫別人當烈士
在專訪前,和法師一起午飯,席上她提起擔憂香港街頭的佔領情況,筆者述說了旺角區的衝突,有市民流血受傷的事,問她,左翼佛教徒如身處旺角,面對警察和暴力時,該如何回應?昭慧法師長嘆了一口氣,回覆卻是很清晰:「如果佛弟子面對這種情況,我當然心疼他們,不希望他們當烈士,我知道世界很多事情成功都是因為有人去做烈士;但若我自己沒有去做烈士,我怎麼叫他們去?這大概是非常殘暴不仁罷!如果是我在街頭,那我就要去衡量這件事情是不是我願意做的?是,我就做下去,謹慎決定,我不見得每件事都能義無反顧,但在我的運動史裡,假如我認為那件事是值得,我也可奉上生命去做,當然,我得先了解佔中這件事的全貌才能說。」
昭慧法師回想,準備當烈士的經驗,在1994年出現過。其時台北大安公園的觀音像,被基督徒排斥,快要被打爛,甚至被潑糞尿。市政府受了很大的壓力,說觀音像是違建,而傳媒的報導也一面倒說是違建,她卻覺得可以文化保護的角度保留。但當時教會、媒體以至群眾群起非要除掉不可,佛教徒看了就很悲傷,她當時很不忍,她們提出把觀音像、聖母瑪莉亞像一起放也遭拒絕,她就很憤怒,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信仰也被侵犯,要被摧毀,便全力投入保護觀音像,甚至準備自焚。「那時候看到好像沒辦法了……整個媒體一面倒……而有些法師很軟弱,就像只能跪著求饒一樣……那時候我是肯死的……用這樣的方法才可突破媒體,讓民眾聽聽發生什麼事……」,後來有人提出絕食,六七天後市長就展開談判……最後觀音像還是被保護下來了。
自焚?如何抉擇?
自焚?那不就離開了原本該有的平靜?
「有些平靜是假相,因為那些事情是存在,當你想不看不聽,好像自己心裡平靜的時候,那是逃避,難道佛弟子就用不看不聽來維持他的平靜嗎?一但看了聽了、你那個平靜還能維持嗎?宗教就是要面對,面對後便去處理。」
十幾年下來,昭慧法師始終如一。問她經歷過那麼多,如果今天仍面對不公義的事情,她會否有不一樣的回應?「我會一樣的激動,到了完全沒希望時,我還是會走這條路(自焚)。能有其他方法就用其他方法,當什麼方法都沒有的時候,就不排除這種方法(自焚)。」人的瞋怒倘若是為公義而非為私利,即便是大瞋大怒,依然可為菩提資糧。
然而當什麼方法都沒有的時候,那不就是人的極限嗎?為什麼不就在這裡停下來?她答得很瀟灑:「那就是人生的選擇!」然而,對於佔中佔旺也造成了一些市民不便,影響了日常生活,網路上也有聽過一些人借佛教語言討論,這些行為是種執著。那麼在一些抗爭的事情上,怎樣才是不執著?
誰有資格叫人不執著?
「我跟你說,其實世界上有資格講不執著的人沒多少,這是第一等人,而我們是第二等人;很多人連擇善固執都做不到呢!這(說不執著)只是一塊遮羞布而已。」昭慧法師說,華人佛教比較會用這種名詞、動詞代替面對情境,謂這可能是中國歷代王權利用宗教穩定政權,要大家安份守己,形成一種共識,以佛教徒為方外之士,就是不要管那些事(社會爭議),於是隱遁不跟權貴往來就是上等人,等而下之的就是勾結權貴,更等而下之就是連權貴都不理他,變成社會邊緣人,這點和東南亞如緬甸就不同,跟西方也不同。
西方從政教合一到政教分離,宗教分立出去,仍有一種在地上建立上帝國度的理念。他們比較積極主動。她又舉推翻滿清的革命為例,指出孫中山先生就是基督徒,而當時參加革命的也有很多基督徒。雖然台灣越來越多佛教徒,但在議題中站出來反對的多為基督徒。昭慧法師又說,由於佛教沒有經歷政教從合一到分離的過程,所以也很容易變成統治的政治工具。佛教徒要變成社會的軸心力量,必須要有清晰的政治論述,而事實上也有人為了選票而成為佛教徒。
很難被定義為左翼佛教徒
在抗爭裡,昭慧法師站在風浪尖,看她履歷,稱之為左翼佛教徒,又是否正確的描述?「我是個中道論者,在一個情境裡找一個平衡點,這很難說是左或右,很難定義我是左傾。當大家都是左傾時,我可能是右傾,但當全部都是資本主義自由市場論時,我可能是左傾;但如果到了極端激進的社會主義,這可能會帶來人類的災難……那我可能不會那麼認同……」她說。
Engaged Buddhism,劉宇光博士翻為「左翼佛教」,在台灣翻成「入世佛教」。這群人是特別積極入世的,認為社會關懷是佛法的種子,故此就定位為入世佛教。而昭慧法師則認為入世佛教包涵了極溫和以至極激進的,光譜比較大;再者,左翼和激進也不是必然的關係,雖然在運作上很多時是這樣。
佛出人間並在人間成佛
昭慧法師說:「求生天界是一般宗教的共同願望。佛法卻獨有見地,認為天界雖樂,但那只是物質欲樂或精神定樂的陶醉。前者易於放逸,而不能警覺世間的苦難,不能策勵向上;後者耽於獨住,純屬個人主義,因此也沒有對眾生行善的因緣,難免會因舊惡業成熟而墮落三惡趣。人間苦樂參雜,唯有生在人間,使人感念苦樂的無常而增加修道的警策力;並有足夠的空暇,用以稟受佛法,體悟真理。故佛出人間,成佛並說法於人間。」
有人說左翼佛教不是佛教,昭慧法師卻說,左翼佛教就是佛教的一種面向,他們的出現也不是偶然,他們就是看到資本主義帶來的貧富落差,還有全球化中第三國家被犧牲的慘況,其實他們也是中道主義,他們要發出一種聲音,在這個情況下稱他們是左傾是可以的,但如果要他們連同軍隊鬥爭資本家呢?這些牽涉到暴力的事情,不是佛陀的教誨,他們不見得會這樣做;佛教是全世界最非暴力的,自焚也已是底線了,暴力也只及於自己而非別人。
——原載於2014.11.26佛門網第348期《明覺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