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誓雙月刊

 社會運動的佛教哲學

昭慧法師主講
廖苡伶謄稿‧陳晏蓉、釋傳法修潤

 

宗教/佛教與社運的四種可能聯結
宗教與社運是否有必然的聯結?於是它們有四種排列組合的方式:

  1、宗教與社運必然聯結。

  2、宗教與社運必然不聯結。

  3、宗教與社運有聯結且有正面效應。

  4、宗教與社運有聯結可是帶來負面效應。

  從「佛教哲學」的角度去反思,佛教與社運是否也是這四種排列組合呢?

  1、佛教與社運有聯結。

  2、佛教與社運沒有聯結。

  3、佛教與社運有聯結且有正面效應。

  4、佛教與社運有聯結但是負面效應。

  於是我們可以來思考一下,作為一個佛教徒,必然應該關心社運嗎?在倫理上有它的必然性嗎?在實況上有它的確實性嗎?

  在實況上,你們或許感覺沒有確實性,因為有太多佛教徒,他們是不關心社運的!不要說是社會運動,畢竟衝撞既有的思想、體制、法規,那是非常緊繃的事情,但是,即便是沒有衝撞性的,帶著慈憫心性的,為了慈憫眾生而投入到慈善事業,給現有體制一種加分作用,用溫和的方式帶給人間溫暖,不用去質疑不合理的思想、體制、法規。即便是如此,就現實層面來看,有多少佛教徒是必然會因為他學佛,而對慈善事業產生興趣與熱忱?於是我們發現,有人投入到佛教之門,是可以完全跟慈善、跟社運不聯結的,而他還是叫做「佛教徒」!在現實的場域中,這樣的人有很多。如果把關心慈善的人扣除,只講關心社運的部份,那就更少了!因為,最起碼跟慈善有聯結的佛教徒還比較多,例如慈濟功德會,全球慈濟人有數百萬之多,大約七、八年前就已達四百萬人,從台灣為起點發射出去的慈善波如此鉅大,這是一種「共願」的力量。但是我們從台灣的佛教徒來看,慈濟人加上一些其他佛教慈善團體的人,依然不會比不關心慈善、不關心社運的人來得多;而且關心的程度還有深淺,可能因為家人、因為朋友來募款,他願意捐一點,但不代表願意非常熱忱地投入。

  所以,佛教徒與社運的聯結性,從實況來看,是沒有必然性的;如果沒有「必然性」,那有沒有「應然性」呢?也就是倫理學上講的,到底是「應然的」、還是「實然的」?「實然的」層面,是從現實狀況去做確實與否的陳述,這涉及到真假值——是真的嗎?還是假的?佛教徒真的都在關心社運嗎?這可以依照現況調查來做統計分析。而從「應然的」層面看,佛教徒應不應該跟社運有聯結?這就是另外一個很大的話題了。今天談的「社會運動的佛教哲學」,當然就是指這個層面。

  「實然的」層面我們大概了解,要不然關心社運的青年營隊,人數不會這麼少,相較於慈善性質的營隊,如關心動保、成長營的團體,可以看到人數上有相對的落差。實況上,從弘誓學院辦三個營隊所做的抽樣調查,就可以看到,投入這三個營隊的人數是有差的。所以,在「實然」層面,我們從青年層裡抽樣調查就可以知道。但是,進入到「應然」層面,那就不簡單了。在此,我直接進入到「有沒有聯結的應然性」來作討論。

 

、宗教/佛教與社運在「應然」層面必然聯結(及其原理

  在此,我要告訴大家:有應然性!

  為什麼呢?因為,如果是一個想要開發自己覺知能力的人,他希望自己的覺知能力逐漸深層、趨至圓滿,讓身心種種的殘缺去除,在這樣的一個過程裡,只要他的覺知力開發出來,就不會只是針對自己,也可以針對情境,而且也必然聯結到情境來做覺知,因為他畢竟是活在情境之中。相對於一個只是往內觀照的修行人,他對內在的覺知非常清晰,對外在的情境是比較不關切的,在佛教裡這是「解脫道」的修行人,他就是要讓自己身心的殘缺能夠去除,達到身心覺知的清晰,達到覺智的圓滿。他的目標如此,並不是說自私自利,而是他的目標關心的就是自己的身心,所以相對來說,他是會「少事、少業、少希望住」的,事情越少越好,欲望越少越好,以此來安住自己的身心。即便是這樣修「解脫道」的人,在自己的身心覺知力上做了充分的開發,若以這能力轉向覺知情境,是同樣有效的。因為他培養出了強大的專注能力與掃描能力,當把這能力轉向於人事物,其敏銳度也會增加,因為他的心經過訓練,不像一般人的心紛紛亂亂,就端看他的意願想不想去覺知。

  經典裡說:有對內的覺知(內覺),有對外的覺知(外覺)。對外的,包括對同參道友身心狀況的覺知,對於所處環境的覺知,這是同時可以進行的。那麼這個覺知,要不要帶著倫理判斷?也許你可以只覺知,但不做倫理判斷。例如,一個森林中的修行人,他可以用非常微細的天眼看到,十公里外一隻獅子在追逐羚羊,他可以不做倫理判斷,因為獅子無從談倫理,這只是牠的本能。但這位修行人並不總是都不做倫理判斷,就像他對自己的覺知要做倫理判斷一樣,他對自己現在的身心狀況,他的言行、起心動念,他不只是知道,還必須要知道是否恰到好處。也許一句話很好且應該講,但在不得體的時間講,是不可以的。例如:你想講一句話來提醒別人,但如果是在靜坐的場合,這樣就很突兀。因此,要知道自己的身心狀況,要知道「時」與「非時」——時間上該不該在這個時候,要知道「應」與「不應」——我該不該這樣做。對自己身心的覺知都是如此要做倫理判斷,這在佛家叫做「正知、正念」。

  現在心理學界非常夯的「正念減壓」,其實來自於佛教,訓練自己的念頭永遠擺在正確的位置,而且非常正確地覺知自己的身心狀態。至於是否要覺知人事物相與情境?當然也是要知道狀況,要知道是時候、不是時候,是應該、不應該。為什麼?因為即使求自己解脫的人,他的肉體還是安放在這個世界的場域,他不能對別人、對情境無動於衷,否則,他可能會受到很多的困頓,例如,對環境的覺知不夠敏銳,然後禍害來臨他都還不知道,可能連命都沒了,那他接下來要怎麼修?還有,對周遭人的目前狀況有沒有覺知,這個也很重要,否則可能在無動於衷、冷漠之中,與人相處困難。於是我們知道,即便是非常內觀、修解脫道的修行人,他依然要去覺知外境。

  覺知外境,並非只是覺知而不做判斷,必須在覺知之中去做智慧的判斷:在這個時節是不是應該發生這樣的事情?這整件事情的鋪陳,到底是應該?還是不應該?

  很多人誤解佛教徒應該「無分別」,以為這才是最高的修行,其實是不對的!無分別跟石頭木頭有什麼不一樣?他當然要分別!最高境界無分別,那已經是分別到清楚以後,他可以不做分別。如果一開始就混混沌沌,是不可以的!這樣將無法開展他的覺知能力。所以,他當然可以把他的覺知能力用到外境,知道狀況、知道是時候不是時候、知道應該不應該,這些判斷在他心裡應該有一把尺。

  於是接下來的就是,他對於覺知到而做了智慧判斷的內容,是否要把它轉化為行動的問題了。比如說,他看到了平民窟的平民,看到了國家整肅政治異議份子的白色恐怖行為,或他看到了企業主在壟斷社會資源、對勞工不加憫恤,他看到了這些不合理的現象——他都還無分別的話,那他跟廢人是差不多的!所以他理論上應該要做分別。

  但是,如果他分別竟然還分別錯誤,那代表這個人在倫理意識上是不夠的!譬如:他看到資本家剝削勞工,他反而同情資本家,覺得勞工是活該,他用一套自圓其說的方式認為勞工就應該受苦,那麼這時,他必須要反思了!他本身在佛法的體會中,對應與不應、對與不對,竟然是混淆的!他是不是已經違背了佛家基本的慈憫精神?慈憫什麼?慈憫弱勢的眾生,慈憫苦難的眾生,而他是否違背了這個原則了呢?

  還有,佛法的理念有一種「公正原則」,也就是,我們是否應該公正對待自己與他人?應該平等看待自己與他人的需求,這在佛法的理念中是對的。假設,他是從資方得到利益的一方,那他是否就比較無法去考慮勞工的處境?這時,他沒有平等對待自己與他人,因此也無法平等看待勞資雙方。有時,是來自於自私,或者有共構的利益,不想去惹資方;有時是冷漠,覺得那跟我不相干;或者,他在認知的過程中,認為勞工是活該的,是業障深重、命運注定的。有這樣的認知,那他怎可能做社運呢?他認為這些人就應該得到這些果報呀!他何必要做社會運動試圖去改善這些現況呢?這就他而言變得不可能!

  依此類推,如果他認為女性是第二等人,女性是業障深重的,女性的命運本來就應該悲慘,那麼他對於性別運動就沒有感覺。若他認為動物本來就是業障,本來就應該受苦,那請問他對於動保運動會有興趣嗎?所以,當他的認知出現問題的時候,後面的行動就會推不動。

  我們目前看到的現況是,大多數佛教徒不要說社會運動,連對慈善事業都無動於衷,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認為只要自己靜坐、奔向解脫就好。原因出在哪裡?是他基礎的佛法認知出了問題!佛法的認知出了問題,所以他沒有辦法「正念」——沒有把對的念頭擺在正確的位置;沒有辦法「正知」——沒有正確知道情境的實況,或即使知道但對什麼時候該講話、應不應該講話,什麼時候該行動、應不應該行動,毫無興趣,甚至認為根本不必要,多此一舉。

  知見不正確的人,我們暫且不討論,因為他們完全沒有體會到佛家是反對宿命論的,佛陀如果認同宿命論的話,那殺人就是有道理的了。這種命定論、宿命論的心理,是根源上的錯誤,從根源上誤解了佛法。

 

、宗教/佛教與社運在「實然」層面不必然聯結(及其原理)

  接下來我們思考,他們知道了實況,也知道應該做點什麼,可是我們會發現,有很多佛教徒認為:「我不想做!」認為:「是啦,是很應該,可是我不想。我的生命有選擇權,有ABC三種答案:A、我自己好好修行,關注我自己的身心狀況;B、依於佛陀的慈悲教法,我投入慈善事業;C、依於佛陀的公平正義的教法,我願意邁入社會運動。但ABC三個選項,我還是選A。」這時,他未必是情境認知上的錯誤,那麼問題來自於什麼?

  第一,來自於人性的自私、冷漠。因為自私所以不想關心別人,於是對於情境冷漠,「我知道,但我不想!我沒興趣!天下發生那麼多事,我為什麼要管呢?我又不是救世主!」

  第二,懶惰,提不起勁兒,因為好辛苦。這不只是嘴巴說一說,真正要展開行動是要奮不顧身投入的,而且可能遇到非常多的挫折跟打擊,周邊的家人、長輩和同儕不諒解,甚至他所熱心奉獻理念的對象對也不領情,認為他本來就該做,而受惠者認為自己本來就該得到,甚至恩將仇報。諸如此類,這條路看起來是非常艱難的。於是作為一個在佛法中尋求心地清明的人,他可以自我安慰說:「唉呀,這樣弄到我的心很不清淨呀!我的情緒都被這些事情在干擾著,我的情緒波動好大,所以這對我的修行沒有幫助,還害得我無法多做自我觀照,一天只有24小時,時間有限,我無法在禪堂打坐,都在外面忙碌,忙完都累了,回去就上床睡覺了,我哪有時間打坐呀!所以我對自己身心觀照的時間是不夠的,這樣的話我還要從事社會運動嗎?」

  所以,有些是起步一看就害怕,就不想投入了;有些是走到一半覺得太麻煩了,於是退縮。這樣七折八扣下來,我們就知道,實然的狀況當然會如此,關心社運的佛弟子不多。即便在社會中,是有廣大的佛弟子,可是他對於改變世間不合理的思想、制度等現況,他沒興趣、提不起勁兒,或者半途而廢。

  綜上所述,我們就可以知道,關於第一個和第二個問題,佛教跟社會運動是必然聯結?還是不必然聯結?在「實然」層面,很明顯是——不必然聯結。

  而在「應然」層面應不應該聯結?我們從最小層面的關心來看,即便是只關心自己的人,很像也應該聯結,問題是,當他大部分時間只關心自己的時候,即便覺得應該聯結,他也會覺得:「那也不用輪到我去做」,因此就變成,本來在應然層面聯結的,但在實然層面就不聯結了!

  可是,也並不是所有佛教徒都安心做個只關心自己身心狀況的人,如果家裡發生火災,也不是自己跑出去就好,家裡面的其他家人,你會不會想把他們都拉出來呢?即便你因為膽怯不敢進去,但你內心還是非常急切,希望他們能夠出來。這時我們就會發現,對這個世間,我們不能只顧自己,也還是要顧到我們周遭的人。例如,你自己是一個修行人,但姊姊受到婆家百般虐待,有諸多不合理的要求,甚至一聽到懷的是女嬰就要求她墮胎,這些事讓你知道了,難道你能不關心嗎?自己的哥哥爸爸在工廠因為工傷,竟然沒有獲得應有的理賠,你這才發現,原來相關法規對勞動者的保護是不夠的。這時,你能說我還是只管我的修行就好了?不會!你會不忍!對於家人發生的不合理狀況,讓他心理產生痛苦的狀況,你會不忍!

  這只是從最小的觀點來看,而認為他不應該不關心。於是,當關懷面擴大到親人時,會突然覺得:「對呀,我真的應該關心,不能只管我的修行。我的家人因為不合理的思想、制度、法規帶來悲慘的命運,我總不能都無動於衷吧?這是哪門子的修行呀?這樣的修行會是好事嗎?連一個正常人都不如了,那對於生命覺知的開發會有幫助嗎?」當你這樣思考時,你就會豁然開朗。即便為了親人的緣故,我都要做正義的關照,不只是慈悲的反思。也就是說,對於不合理的制度法規,我們若容許它繼續在這個世界運轉,即便沒有傷害到我,最後終究會傷害到我的親人。

  從佛法的角度來看,生命是無限延伸的,往前生命無限,往後生命無限。在無限生命的互動之中,不只是今世的親人,也有過去世的親人、未來生的親人。現在的陌生人,很可能有一天都會是我的親人。所以,我們對於自己的親人很熱切,對於不是親人的人就不那麼熱切,那是因為我們沒有這種「洞觀生命流轉」的智慧,而產生事不關己的冷漠。如果看清楚了,那麼你對自己親人的熱切心腸,就可以擴大到其他的生命。

  這時我們就會看到,宗教與社會運動應該要做必然的聯結,而不只是選項之一。更何況,即便你對現在周遭所遇到的人,將來、過去是否是你的親人,你或許沒有感覺,但是最起碼,你對於當前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你是有感覺的。這就是佛家所說的「自通之法」。什麼是「自通之法」?自己與他人之間,有著有形無形的通道,使得自己當下能夠感知別人的感覺,包括別人的痛苦、憤怒、恐懼的感覺。當自己感覺到時,便會產生一種「迴自向他」,把自己比擬成對方而產生不忍之情,這在儒家稱為「推己及人」。

  每個人都有「自通之法」的能力,不用知道這個陌生人是不是我過去生的爸媽,或是未來生的兒女,只要當前遇到了他,你就會有感知。感同身受的「自通之法」,就是慈悲心的源頭。當你的慈悲心希望讓他得到快樂、拔除痛苦,這一念心不只是對於自己的親人,你覺得對於陌生人有沒有可能?一定有!你馬上會有感受,只要你願意感受,只要你不把這些通道主動關閉,這種感受是很正常的。

  就像你們看電影,會跟著男女主角哭得淅瀝嘩啦,因為你不知不覺把你的心融入到男女主角,對他們的處境感同身受,於是你會跟著他們的情緒起伏,這時,其實你跟他們是相通的。你在生活之中,看到悲苦、弱勢的人,他們的憤怒、恐懼、哀傷,其實你是可以感同身受的。你可以開發「感同身受」的能力,而這就是你從事社會運動的源頭活水。不一定要去理解這些弱勢的人,是否過去生、未來生與自己有關聯,只要當前接觸到他們,你當前就會有感受,這種感受就是你從事慈善事業、從事社會運動的源頭。

  所以,慈善事業與社會運動的心理機制是一樣的「自通之法」,不只關心自己,也關心別人;不只是關心親人,乃至於也開始關心陌生人。它只是在某一個臨界點上,在心理操作與技術操作的臨界點上,兩者分道揚鑣。
心理操作的臨界點就是:我因為慈憫這個現象,我希望給予他快樂、拔除痛苦,所以我盡可能就著我的身心奉獻物資,就著我的體力來當志工,幫助他緩解他的痛苦,乃至於給予他快樂,這就走向了慈善公益。

  另外一種就是:我認知了這個現象,也認知到其根源是思想的錯誤,是制度、體制的錯誤,假使這些不改變,以後還會發生源源不絕同樣悲慘與不合理的現象。於是,我基於不忍之心,希望現象改善,將來相關人等能夠獲得快樂、去除痛苦,這時就會有我要從事社會運動的力道。

  如此,我們大致可以從佛法的省思去理解,應不應該從事社會運動?有沒有必然性的聯結?即便實況上沒有必然聯結,可是在倫理上,照理說是有必然聯結的。

 

、從佛法省思:從事社運可能發生的負面效應

  社會運動對於佛教徒,有沒有可能帶來正面的影響?或是可能帶來負面的效應?畢竟佛教徒也是人,面對社會運動,也會有一般人的反應與感受。首先我們來談負面效應。

  當一個佛教徒開始從自己的身心關照到外界,而且不是從事沒有對抗性與張力的慈善事業,透過不斷的給予與付出,從中得到無私奉獻的喜樂,他不是走這條路線,而是去走另一條路線,去跟頑強、偏見與歧視的思想做奮鬥與對抗,乃至於要衝撞體制。這時,他可能產生人際關係的緊張,甚至可能產生實質資源的減損。為什麼?人際緊張是精神上的,資源的減損卻很實際。因為,社會運動總是在衝撞著不合理的社會現象,當你關心這些事情時,那些有著偏見、歧視思想的人,或是既得利益者,對你就會產生惱恨。那麼,假設他是資源提供者(如政府、財團),他的資源會提供到你身上嗎?當然不會。所以社運團體經常都是窮困潦倒的,他們可以用最冷漠的方式對待你,政府單位可以撲殺你,財團即便無法撲殺你,他們也是不理你,你就得不到資源。當你拿不到資源,甚至生活都有問題時,你還有多少心思去顧到社會正義?

  人際關係也有可能會出現問題,例如,你跟他原本是好朋友,但因性別議題上互不認同,那麼你們彼此間的關係一定會出現某種緊繃。本來不觸及這些問題,可能彼此還是好朋友。所以有時候,觀念上就有緊張關係了,更何況實質的問題、利益的問題,更可能讓彼此產生對立關係。

  而這些人際關係的問題、資源減損的問題,讓社運人士的身心可能出現狀況,因為他老是看到不合理的、非正義的、邪惡的現況,專門放大特寫去看那些不好的事情,這可稱為「自我虐待」。因此,許多從事社運的人心也病了,身也病了。心為何會有病呢?因為他總是把注意力放在不好的人事物上,這時如果沒有技巧善護其心,負面能量太強,則會影響自己很深遠。不要以為過去了就沒事,它可能不斷的累積,慢慢形成憤世嫉俗、孤芳自賞、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性格,看全天下都不順眼。還有,也許因為壞事、壞人看多了,變得不容易信任別人,養成凡事往壞處想的慣性,這就可怕了。

  當然,不只從事社運,我相信很多行業也會讓人凡事往壞處想,但是社運人如果不善護念其心,其實會產生這些負面影響,最終影響自己的身體。為什麼呢?在佛法來看,所有的心念都會影響身體,心的善念、正念會產生正能量,於是給身體的就是養分;心產生的負面情緒與思維,就會虐待自己的身體。所以,從事社運若不善護念其心,負面能量就會撞擊自己的身體。其實,喜怒哀樂情緒總是有起有落,可是如果你不善護其心,老是放大那些不好的事,漸漸地,「喜」、「樂」沒份,通通都是「怒」、「哀」,久之你的生命不就垮了嗎?因此,如果一個人有佛法的覺知力,他會知道這是一條險途,這是在走鋼索。

  所以,從事社運可能發生的負面效應,可以歸納為四點:

  1、專門放大特寫負面的人事物象,而且念茲在茲,這是負能量的持續,若不善調其心,不啻是對身心的自我虐待。

  2、容易產生負面情緒,以及凡事負向思考的慣性,有的人甚至憤世嫉俗,產生「眾人皆醉我獨醒」之自憐、自戀。

  3、由於社運對抗普遍存在的既定成見、錯誤觀念與既得利益,能獲得的資源有限,所以很難壯大持久。故友粘錫麟先生曾慨言道:「從事社運者,往前看,視茫茫,往後看,(台語)嘸半人」。

  4、也因此,社運團體普遍相濡以沫,形成結盟以壯大聲勢。久之,即使某些社運團體或個人的言論、訴求並不合乎「正義」,往往也因為珍惜彼此的「伙伴關係」,而不得不保持緘默。

 

四、從佛法省思:從事社運可以產生的正面效應

  與社運相比,慈善事業是一條比較平順的路,它也可以開拓出很偉大的菩薩事業、菩薩心行,圓滿自己成就佛陀的智慧。相對來看,社會運動對人是有很強大的負面效應,但是我們要問:有沒有正面效應?有的!如果你善運用佛法,這個正面效應可能產生「改變世界」的鉅大力道,也就是,基於槓桿原理,在某一個支點上小小的用力,你是可以扛起一整個地球的。以此類推,可能你強大的善念力發射出去,即可感召到一群同願同行者,在共同持續的奮鬥下,改造了社會的某一種觀念、某一類法規,甚至改變一個體制。就像台灣從戒嚴到解嚴,從開明專制的政體,過渡到完全的民主開放,連政治體制都是經過無數衝撞而改善的——「共願轉變共業」是有可能的。所以,「改變世界」的正面效應就不用講了,如果沒有,我們何必從事社會運動?

  那麼,從事社運對個人的身心,是否有正面的能量、正面的效應?我可以告訴各位,保證有!只要你用對佛法的觀念、知見和技術,你一定會獲得正面效應!哪些正面效應呢?首先,你會變得勇敢。哪有人天生很勇敢?就佛家來看,勇氣是宿世培養而來的。

  我有一個同事,他非常善良可愛,為人沒什麼惡念,但是我曾跟他說,你的個性有項缺失:你無論對上司、對同儕乃至於對學生,他們不合理的表現你都怒在心裡,見到面你都不敢講,你都吞忍下去,忍了一肚子氣,你會不會爆炸?會的。如果不往外爆炸,就往內爆炸,那更可怕,你將來身體會出狀況。你如果往外爆炸,於是都爆炸在你覺得安全的人身上,例如你的家人、你的太太,因為她是安全的對象,她不會出賣你。同事當中你也知道哪些人是正人君子,當你一肚子氣時,人家可能只是問個問題,你就忽然間發飆起來,讓你的同事很錯愕。好在你本質善良,同類相聚,所以周遭幾乎是好人居多。而對我,你可能比較不敢,因為我比較嚴厲,但是你對周遭這些善良的人,你可能突然間就情緒發作,而大家都體諒你。可是,你要小心喔!你這性格如果放大特寫,就叫做「欺善怕惡」。為什麼?你目前是沒有故意欺善的動作,但是你怕惡、沒有勇氣面對惡人,而你又需要發洩,所以你就會另尋管道發洩,都在無辜的人身上發洩你的怒氣,你說這是不是「欺善怕惡」?

  於是我跟那位同事說,我也不是完美的人,可是你看,你剛才告訴我,有個工讀生讓你怒氣沖天,他該做的事都不做,讓你生氣了好幾天,可是當你看到那個工讀生,你卻又無計可施。當我責備說:「這個學生要是給我遇到……」,你又馬上說:「但是這個學生還有很多優點好處……」。但是,這是兩碼子事,A歸A,B歸B,再多的好處你都可以讚歎他,但這件事上犯的錯誤,你就應該責備他。你若不調教他,你是不是就會生悶氣?悶氣要不要發洩?要!不是傷害自己的內在發洩,就是傷害別人的外在發洩。

  所以,從事社運的第一個好處是:你會發現你越來越有勇氣,在不知不覺中,培養自己在不合理的人事物上,發出我們的聲音,這個聲音可能一開始不是那麼精準,不是那麼正確,但是經過衝撞幾次以後,我們會越來越清楚,怎樣去調整自己的思維與表達方式,讓我們在最少傷害的情況下,獲得最好的效果。

  所以,不只是增長了勇氣,也培養出了面對問題如何達成理想的智慧。特別是當這個事情是非常艱鉅的,你要面對頑強的、不合理的成見與思想,面對不合理的許多既得利益者,面對糊塗人又居多的體制與法規。你想想看,要如何做,才能讓傷害減損到最小,效益增加到最大?你是不是要有智慧?是的,要有智慧!

  最後,你是不是要培養一種自我超越的能力?勇氣與智慧的背後,都意味著自我超越的能力,自我超越多少分,背後就代表勇氣與智慧增長多少分。知識可以蒐集很多資訊來做研判,但是到最高點——決策的智慧,就跟自己是否有「私心」有關。在從事一個推動理想的社會運動時,當自己還夾雜著一己之私的時候,智慧就不會開闊。為什麼?假設把「智慧開闊」形容成探照燈,如果有私心,它就沒辦法照射得很遠很亮,因為自私的心會蒙蔽一些角落,影響了他的研判。

  例如,在關鍵時刻,需要研判怎麼做對這個運動最好,他可能會想:「這麼做,對我將來的處境可能不好」,所以他可能覺得要閃開。明明平時都講要追求正義、關懷弱勢,要對不合理的思想、體制、法規做出對抗與奮鬥,可是一涉及到可能會影響到自己時,他就不一樣了。平時不影響自己時,講話都很大聲,因為是別人的信用在承擔。

  還有可能的情況是,我的另一個社運界朋友很反對這運動,我不想得罪他,所以「算了,這件事我就不要吭好了」。這在社運場合常常遇到,到最後,社運場合變成社運人士相互取暖的一個社群,因為社運本來就已經人單勢孤、資源又少,大家只好相濡以沫、相互結盟。於是明明看到不合理的現象,但是怕得罪社運朋友就算了,我們就默契上假裝沒看到。所以,即便並非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但是為了人際上的平衡,都還尚且不太願意吭聲。

  所以,無私到達幾分,他的勇氣就到達幾分!無私到達幾分,智慧也就到達幾分!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哲理,大家可以思維。你越無私、越把自己置身度外,其實你會越清楚,知道這件事你要怎樣做。可是當加入了自己的考量,即便你清楚,你也不想要碰這事,或者變得不清不楚。如果善於自我欺騙,可能還可以講一套理論,來讓自己相信「不碰是應該的」。

  所以,當你有了佛法的覺知力,你就會看到,在你身心投入時,社運對你的正面效應:你會變得越來越有勇氣,你會變得對於事理的判斷越來越有智慧,你會變得越來越無私。因為衝撞就會疼痛,當你奮不顧身地一次衝撞,就是一次無私的訓練;一次又一次,你就會慢慢形成無私的慣性。於是我相信,社運這條路一樣可以轉凡成聖,不只是做慈善公益事業的那條路。因為,聖者的最大標誌就是「純然的無私與無我」。

  綜合我以上的陳述,除了局部「改變世界」的鉅大效應之外,從事社運也讓個人產生了無與倫比的如下力道:

  1、勇於對抗惡勢力,於生命中增強了「勇氣」。

  2、專注、無私地為弱者設想,從而增加了面對、處理情境時的能力與智慧。

  3、這份超越性的「無私」情操,持久產生了「無我」的超然智慧,雖與「慈善公益」風格迥異,但「超越自我」的心理運轉實同,是一條「轉凡成聖」的菩薩道。

 

五、總結:社運也是「轉凡成聖」之道

  從事社運也可以讓佛弟子「轉凡成聖」。修解脫道的人,專顧自己的身心,讓自己純然無私無我地去觀照自己的身心,身心即便摧毀了,情緒也不會有波動,這是解脫道的修行。而菩薩道的修行,所謂的「無我」,不是從泰然看待自己身心的變化而來,而是從對眾生的情境不忍、不捨之中培養出來的。

  菩薩道的「轉凡成聖」,有些人是在做公益慈善之中,培養出不捨、不忍之心,一而再、再而三,在不捨眾生的情境下,不斷投入自己的身心、時間、生命,越來越縮小自我,越來越放大他人的需求。這樣的心理操作,在社運也不過同樣如此——關切社會的不公正、非正義所帶來的苦難,在不捨、不忍之下,把大部份時間都投入其中,沒有太多時間想到自己,也沒有時間去想是否可以為自己獲得更多的權力與利益,只知道這件事做完了還有下一件,現在做到了50分,還希望要進步到60分。比如,台灣雖然對性別歧視已有很大的改善,但是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動物保護比起20年前已經進步多了,但是還有太多動物在受苦……請問這件事情做得完嗎?做不完的!所以,菩薩行者沒有太多時間去想「我」——「無我」不就是解脫嗎?

  菩薩的解脫被說成「大乘」,如同大車可以載比較多人;解脫道就只能載自己,所以稱為「小乘」。大乘的身心解脫比較自在,因為他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他用給予快樂、拔除痛苦的慈悲心,去關切眾生與周遭的人事物,而不是想從周遭的人事物與眾生中,擷取利益來壯大自己。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心理運作,給生命帶來正面能量,又有勇氣,又有慈悲,又有智慧,最後在他修行之路的遙遠終點——他是「轉凡成聖」的聖者。

——講於105.7.29第二屆宗教與社會運動青年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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