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縱「消慈」運動的手

昭慧法師口述‧編輯室整理

　　慈濟風暴是一場劈天蓋地的慘烈鬥爭，相較於貼在北大民主牆上的大字報，當年看到的人能有多少？但現在網路、媒體、政治力量全面結合的無遠弗屆，其文鬥之慘烈更甚於文革的大字報。所幸台灣的法治尚未崩盤、秩序尚未解體，否則武鬥登場，證嚴法師不就是第二個王光美？這波被攻擊的是體質還夠健全的慈濟，以這種圍勦迫害的力道，其他的任何團體或個人，一旦被鎖定，下場恐怕不是分崩解體就是身敗名裂。

　　毀了慈濟從很多方面來說，都是堪慮的！何況「消慈運動」波濤洶湧，早已不是表層的「貪腐」、「違法」、「道德瑕疵」，而是三股欲加之罪的曲解，包括宗教界拓展版圖的迷思、社福界資源排擠的偏見，以及社運界憤世嫉俗的扭曲。其中又以宗教較勁，最淵源流長，也最難分難解。

一、來自宗教界，莫須有的宗教版圖爭奪戰

1、基督教團體挑戰的開端

　　基督教對佛教的挑戰，可追溯至國共內戰，國民黨江山失守後，包括僧侶在內的大批難民逃到香港，為了吸收這些走避內亂而移居香港的僧人，基督教趁機發起「宗教聯合運動」，創設道風山（延續在南京的景風山），將聖經包裝在模仿中國寺院鐘鼓木魚的早晚課儀軌中，有些出家人無處可去，迫於情勢只得寄居於道風山。

　　早年在台灣，基督信徒也曾堂而皇之地到印順導師的道場嗆聲，導師以「上帝愛世人」一文予以駁斥，引起了很大的迴響！民國81年，靈糧堂附近的大安森林公園發生了觀音像事件，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鼾息！視大安森林公園為宣教地盤的教會，不僅對觀音聖像潑漆潑糞，還揚言劈毀聖像。宗教激進團體便是以如此粗暴拙劣的手法，一心鬥倒其他宗教、彰顯自己的真理。

　　爾後這種狂熱的宣教漸漸轉為隱微的方式，一面壯大自己，一面壓制如佛教或本土信仰的其他宗教，其中又以慈濟為最大假想敵。因佛光、法鼓的信徒取向鮮明、宗教性強烈，不是基督宗教可以著力的，只有慈濟舉凡募款、救濟等運作模式及方向，都是基督教團體一貫的宣教模式，在「市場」遭瓜分的危機意識下，這波透過網路操作，鎖定慈濟的攻擊，實為長期醞釀的結果。

2、杉林大愛園區爭議原委

　　早在2009年八八風災時，基督教會就曾無所不用其極醜化詆毀慈濟。當時莫拉克颱風重創南台灣，風災過後地質極不穩定，土石流可能再度侵襲，因此政府傾向遷村，但原住民與土地的關係向來緊密，部分居民仍然希望回到原地生活，於是部落裡意見分歧，贊成與反對兩派僵持不下，此時教會人士介入，讓情況更形複雜。教會深怕原住民被慈濟感動而成為慈濟人，因此除了提出諸如將捐款交由村民自行建造等無理要求來離間居民外，還用種種小伎倆詆毀慈濟的聲譽，造成社會大眾極大的反彈聲浪。¹

　　此外為了規劃永久屋的建造與編配，需先調查災民人數與戶數，政府竟將這燙手山芋拋給慈濟，連帶往後所有的爭議質疑，也都推諉給慈濟，讓民眾誤以為原住民之所以再也回不去山林，全是因為慈濟從中作梗。但慈濟仍釋出最大善意，終究不但建村，還為不相往來的安息日會與長老會，各自建了一座教堂，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廣博慈愛、早已超越宗教藩籬的慈濟才做得到吧！

　　舉凡篤信唯一真理的宗教，都認為愛你就是要讓你信我的教，唯有佛法追求的是「覺悟」，每個人應開啟自己的智慧，以趨向於更大的美善。至於過程中要用甚麼樣的藥材調理身心，則因人而異，若因信仰上帝而使得生命更美善，又何必一定要在這個階段強迫其以阿羅漢為目標呢？佛陀在世時與印度教的婆羅門之間的互動就極為良好，經典中處處可見婆羅門向佛陀請益，而佛陀也毫不吝惜地諄諄教導，從未強人以從己，因此佛教從不仇視其他宗教，也沒有侵略性！

3、宗教團體法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

　　教會人士顯然不做如此想，而將其「唯一真理」的心投向佛教，將其視為假想敵，一心想鬥垮慈濟。但是談到財務、談到免稅，教會那本帳不見得比慈濟更嚴謹！根據現行法令，基金會是免稅的，因此包括馬偕、新樓、彰基、天主教的耕莘等，所有隸屬於基金會的醫院，也都一律免稅。大家忙著把炮口對準慈濟時，轉頭卻發現原來都是一樣的，所以當名嘴們哄出宗教團體法，忽然之間就安靜下來了，可見是柿子挑軟的吃，專門針對慈濟。因此政府應更嚴謹的通盤考量宗教相關法規，而非任由社會妖魔化慈濟。

二、來自社福圈，子虛烏有的吸納善款之說

　　對慈濟產生誤解的，不只是基督教團體，還有社會福利團體，他們認為慈濟吸納太多善款，排擠了社福團體的資源。早年我在《自立晚報》也曾撰文批判慈濟是「慈善托拉斯」，但後來我逐漸觀察到：在慈濟這個大組織裡，若非證嚴法師的精神感召，許多人是不可能參加社福或社運團體的，原本終其一生都只不過是沒沒無聞的家庭主婦，現在卻能在慈濟的團隊力量支持下，走入社區關懷貧病，活出了生命的價值，所以證嚴法師常說：「我都把你們資源回收喔！」

　　當一個人的善念被慈濟啟發之後，不會只局限於一處，其實很多慈濟人是既捐家扶也捐世界展望會。所以絕非慈濟排擠了其他團體，反而是慈濟啟蒙了許多人的善念，讓他們走入助人的行列，捐助慈濟，同時也捐助其他社福單位。在「消慈」的激辯論戰中，有人攻擊慈濟吸納善款，但一位網友卻從政府每年編列的龐大社福預算中，發現所分配的都是社福團體專案，慈濟從未分得一杯羹！而社福預算這塊大餅，也遠高過捐給慈濟的善款，怎麼能說慈濟排擠了社福資源呢？

　　政府本就應該擔負起社福需求，但由於政府執行的人事成本過高，因此編列預算委請社福團體執行，其實是正確的做法。只是社福團體應當自知，其主要財源是來自政府的補助，而慈濟從未得到社會預算的補助，甚至聯合勸募中心的勸募款項，也都是分配給社福團體，從來沒為慈濟勸募過！在政府社福機制的支持下，社會資源的流動有其動態平衡，何況全台灣社會服務也不可能由慈濟總攬，因此實在不需對慈濟「吸納善款」產生那麼大的疑慮。

　　慈濟志業幸賴為數眾多的志工，降低了人事成本，才能維持自給自足的運作。八八風災時，許多善於成本控制的企業家之所以捐款給慈濟，除了深信慈濟救災經驗與效率，也因為慈濟能靠大量的志工來降低人事成本，這是很現實的！這場慈濟風暴，沒有企業家敢站出來為慈濟說話，因為誰站出來，誰就會被鬥。再任由媒體網路繼續鬥下去，真的嚇跑了企業、鬥垮了慈濟，一旦發生災難，還有哪個團體能承擔大規模的災後救援與重建？清算慈濟，無疑是斷自己後路，真的只能祝福台灣未來無災無難了！

三、來自社運界，非友即敵的憤世嫉俗

　　諷刺的是，不同於社福團體，社運團體之所以反慈濟，全只因為慈濟不同路，乾脆將慈濟推向非友即敵的懸崖！

1、社運界根深蒂固的想法

　　挑戰社會爭議性議題的社運團體，根深蒂固的認為，慈濟若願意站出來為公共議題發聲，以它的力量一定能讓政府屈服，因此對於慈濟的不參與政治，非常不以為然。早年我從社運的立場，也曾對慈濟提出如此的質疑——不過問政治，如何解決跟政治有關的議題？例如碰上產業東移，像是水泥廠，而慈濟要創造人間淨土，兩者如何並進？即便救災救苦，然面對錯誤的政策不吭一聲，事後才到中下游救濟，豈非本末倒置？

2、分工才是正途

　　1937-1938年南京大屠殺，紅十字會繼續留在南京扮演人道救援的角色，也因此可以悄悄地拍攝一些片子，留下歷史見證，但能說他們是沉默的共犯嗎？當然不！因為若紅十字會當時也加入譴責的行列，只有玉石俱焚，讓更多人受難。所以我體會到，從歷史宏觀的角度觀察，慈善或救難團體確實不宜參與政治，對於有爭議性的社會議題，應由另外的團體來扮演挑戰的角色，不同的團體彼此應該分工，不是互鬥！

　　2007年緬甸發生舉世矚目的袈裟革命，革命發生後翁山蘇姬依舊被軟禁，全球選定同一日共同來為緬甸民主祈禱，當天恰巧碰上颱風來襲，學院一行人開拔到台北，與勞陣秘書長帶領的隊伍會合，大約兩百多人穿上雨衣、走上街頭，在狂風暴雨中與全球同步抗議。如果當時沒有全球這麼多人站出來，軍政府不可能妥協，緬甸的民主也不會有希望，但是否非得把慈濟拖下水不可呢？

　　爾後緬甸發生數十萬人流離失所的大水災，像我們這種曾經參加遊行，跟軍政府唱反調的團體，如何可能進入災區？非吃閉門羹不可，只有不涉政治的慈濟，才能通過軍政府考核，得以進入災區救援。再看看北韓殘暴不仁的金正恩，全球不都應鳴鼓而攻之嗎？但糧荒嚴重、遍地飢民時，也只有慈濟才能前往發放物資，濟助災民。這些在在都證明慈善或救難團體確實不宜參與政治

　　正因為慈濟擁有數十年來「不介入政治」的公信力，因此對任何品質的政權，都不會構成威脅感，也讓專制獨裁的政治人物，減除了因疑忌所帶來的暴惡。依此以觀，社運團體必須承認自己的局限性，認知到那些視民如傷的賑災團體，若要長長久久發揮穩定力量，勢必要依「較大善」與「較小惡」原則，堅持「不介入政治」。

3、窮則變節的部分環團

　　然而部分環團對慈濟的攻擊，卻另有蹊蹺。慈濟好不容易買下這座山，並不是要開發，然而眼睜睜看著附近山林穿腸破肚變成大樓，卻沒有環團理睬！這樣的環團難道不偽善嗎？何以如此？

　　從現實層面來看，世間願意接受憤怒相的人終究是少數，多數人都喜歡溫暖的冬陽，雖然也需要狂風暴雨來洗刷瘴氣，但卻不會有人因此喜歡颱風。不幸的是，社運團體天天張牙舞爪，正宛如這摧枯拉朽的狂風暴雨，企業界避之唯恐不及，遑論捐款！只靠民間零星善款，如何足以維持營運？於是窮極則變節！這是某些社運人士後來把持不住，接受大筆捐款的原因。然而，大筆捐款其來有自，就曾經有人以捐款一百萬元要求某一環團打慈濟，雖然該環團拒絕了，但其他的環團也會拒絕嗎？若有環團因此成為「都更打手」，那是不足為奇的。

　　從思想層次來看，台灣少數環團未經哲學性的嚴謹思辨與公開論辯，就直接將「生態中心主義」作了無限上綱的定調，然後將不同思維的人予以妖魔化，好像誰大聲就誰贏，這樣的社會不能稱為真正的公民社會。社會各界不妨冷靜思考：台灣的公共政策，倘若發生人類與環境利益衝突，或人類與動物利益衝突的兩難議題，究竟是接受生態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或生命中心主義？這是一項嚴肅的哲學議題！台灣想要邁向「理性溝通」的公民社會，絕非鎖定慈濟惡鬥不休，就能達致此一效果；這種鎖住特定對象喊打喊殺的文革式惡鬥，只能造就「黨同伐異」的幫派社會！

四、每個團體都應該被「除魅」！

　　綜合上述，台灣社會要進入真正「除魅」而「論理」的社會，當然應該理性檢驗每個團體話語的真實性，並且對一些異乎尋常或表裡不一的言行，以及枉顧國法而對他人施以極盡羞辱能事的粗鄙言詞，也要作出「人品」檢驗。這才能徹底解構諸如環境整體論無限上綱的神話，而做到徹底的「除魅」工夫！

　　特別是某些環團人士，以充滿道德光環與專業包裝的語彙，前前後後陳述了眾多子虛烏有的謊言，將與他們想法不一致的對手徹底地妖魔化，且讓大眾信以為真。這時他們業已造就了另一種蠱惑人心的「迷信」，形成了另一種霸氣十足的「神魅」。

　　至於那些排他性極強的，帶著宗教妒恨之情，對異教教團必欲除之而後快，且動輒把人封為「邪教」的名嘴，我認為亦復如是。倘若台灣社會不能及早檢視這些「聖戰士言行」，那麼，在他們將所謂的「邪教」掃地出門之同時，業已為台灣招來了漫天蓋地的魑魅魍魎。台灣想要「除魅」？恐將適得其反，未來料更艱難重重呢！

¹慈濟被迫害成這樣，當時連陳文茜也看不下去，於是寫了一篇〈慈濟人加油〉來為慈濟澄清，刊登於2010年8月7日《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