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誓雙月刊

 思想折衷與現實定位
——釋太虛人生佛教思想的學理基礎

聶士全(上海復旦大學哲學系博士生)

        內容提要:本文以釋太虛人生佛教思想體系為?述範圍,重點討論釋太虛建立人生佛教之發展理念的思想基礎和方法論。全文共有三個部分:一、思想折衷,分為佛法判攝、真心本源與阿賴耶識本源、禪宗的超教頓悟、佛教與人類文化四小節,討論釋太虛佛學思想的融通性或折衷性;二、真現實論,主要依據《真現實論》,概述釋太虛關於佛學方法論的建構,及其對世間與出世間的溝通;三、人生佛教,簡述人生佛教實踐的具體內容。本文的主要結論有:釋太虛思想的折衷性表現為對佛教權實理論的具體應用;釋太虛對佛法五乘及世間學說的分疏,是以人們的認識水平或智境為脈絡的;對宇宙人生的真理性認識是淨化人生建立超情佛?的前導,因此人生佛教是學理型的;人生佛教是繼承與開創相結合的實踐體系;佛教的出世與入世在實踐上並非是先出後入,而是齊頭並進的;人生佛教是隨順現代性社會的佛教發展的最佳方案。

   關鍵字:釋太虛;人生佛教;法相唯識學;因明


        釋太虛現身中國傳統社會的現代轉型期,其思想內容不僅止於三教而已,更增添了基督教和西方哲學、科學等因數,這為他運用佛學智慧,將人類文化的思想結晶攝入自己的思維格局中,為佛教發展開闢新思路,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佛教的權實理論在釋太虛的思想中表現為極大的圓融性,這是以其對佛的真現量境所作的比量考察為基礎的。同時,他又結合現代性社會,確立了融通世間與出世間的方法論體系和具體的踐履方式,前者即作為人生佛教之理論核心的《真現實論》之“宗依論”和“宗體論”,後者是為人生佛教的實際操作模式所提供的建議。在此意義上,釋太虛堪謂二十世紀上半葉最具原創性的佛教哲學家之一,也許作為佛教行者的他並不認同這一說法,因為佛教既是理性的,更是信仰的、實踐的。

一、思想折衷

        釋太虛對諸系佛學,結合能說人和所說的時、機,均能給予適當的解釋和安立;對種種世間學說,亦從佛法角度予以審思和簡別。因此,講其思想的折衷性,非指無原則的調和,實指他對佛學及世間學說的料簡不是出於以此非彼、重興諍端的無謂活動,而是在顯現差異的基礎上,再以更高的思想層次予以會通的傾向。以下從佛法判攝、真心本源和阿賴耶識本源、禪宗的超教頓悟、佛教與人類文化四個層面,來分析他的這一思想特徵。

1、佛法判攝
講於1940年8月的《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可看作是釋太虛的最成熟的判教理論。其中,他講自己判教思想的發展經歷了三期。第一期(1908年至1914年),以“離語言文字,離心意識相,離一切境界分別,卻參究而求自悟自證”的宗下,與“由語言文字建立,而可講解行持”的教下,來說明一切佛法。第二期(1915年後),認為“諸宗的根本原理及究竟的極果,都是平等無有高下的,只是行上所施設的不同罷了。八宗既是平等,亦各有其殊勝點,不能偏廢,更不能說此優彼劣,彼高此下”[1]。第三期(1923年後)則就教、理、行三個層面而判一切佛法為三期三系、三級三宗、三依三趣。佛果唯一,故不在判列。

與傳統判教思想不同,釋太虛認為,佛在世時,佛法是一味的,尚無大小頓漸之別,佛滅度後,始有多味之殊。傳統的三時五教、五時八教等教判,是依時地、權實、顯密等視角對佛說三藏所做的分疏。釋太虛則注重佛滅以後之佛陀教法的演變事實,依不同時代所盛行的教乘及其流行地區而判教為三期三系:就佛法小、大乘的隱顯狀況,認為歷史上經歷了小行大隱時期、大主小從時期、大行小隱隱密主顯從時期,分別對應佛藏結集和部派分裂時期的部派佛教,般若、唯識和真如三系大乘佛法,以及密乘,俱攝巴利、漢、藏三大語系佛教。儘管佛教在傳播過程中,依地域、語言、文化等差異,在不同地區、時代,佛法之一分得以繼承彰顯、餘分隱沒,從而形成一時一地之佛教的特色個性,但釋太虛卻本於世界佛學的學術眼光,有意消解佛教有限的主體性,主張優勢互補,取他地他時之長而補某地某時之短。他關於建立世界佛學苑的構想,便是要將漢、藏、巴利、英、德、日等語系中的佛教文獻儘量搜集完整,在同一平臺上予以研究,從而形成佛學研究的正比量,並抉擇契應時機的佛法。此種構想的具體操作固然相當艱難,但卻是順應文化全球化的現代趨勢,佛教于現代性社會的場景中所能做出的最佳方案,實際上今日學者也在有意無意地踐行著這一構想,而佛學網路化則為藍圖的實現提供了技術上的可能性。

依佛法的究竟真實,即與無分別智相應的諸法實相,本來是超言絕相、不可以言宣的,但為悟他故,始善巧施設,呈現出三級三宗之殊異。三級為:五乘共法,指因緣所生法的原理,亦即因果法原理,是五乘共修的法;三乘共法,不共人、天乘的出世間三乘,以出世間為終極取向,通於三乘的共法之標準,即三法印;大乘特法,唯指菩薩乘,與聲聞、緣覺二乘所發厭離心不同,菩薩乘以是否發起菩提心、四弘誓願為標準,講的是生死即涅槃、世間即出世間之理。三宗即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識宗和法界圓覺宗。《佛法總抉擇談》中,曾據唯識三性說和釋窺基所論“攝法歸無為之主故,言一切法皆如也;攝法歸有為之主故,言諸法皆唯識;攝法歸簡擇之主故,言一切皆般若”[2],由各系佛學關於攝一切法本的講法不同,判為三宗:簡擇主之般若宗,指中觀、三論,將名想分別俱攝入遍計所執性,以絕言無得為依他起、圓成實性,能簡擇遍計所執而歸性空,故以能簡擇的空性慧為宗主;有為主之唯識宗,指法相唯識學、中土慈恩宗,將遍計所執、圓成實性俱攝入依他起性,以有為的阿賴耶識為宗主;無為主之真如宗,含講全體真如的禪、天臺宗,講離垢真如的華嚴宗,講等流真如的密宗,俱以作為無為法的真如為諸法之本,側重于圓成實性。釋太虛認為,三宗講法皆能成立,但各有優勢:“若從策發觀行而伏斷妄執以言之,應以般若宗為最適,譬建都要塞而便於攘外安內故;若從建立學理而印持勝解以言之,應以唯識宗為最適,譬建都中部而便於交通照應故;若從決定信願而直趣極果以言之,應以真如宗為最適,譬建都高處而便於瞻望趨向故。”[3]視角不同,所以講法上各有側重。按照新儒家的本末體用思想,佛學立三重宗主,似有多本之嫌。實際上,三宗俱以中道實相為歸,皆不離性空之究極義。若能如實領會佛法所論之動態的證覺(性空)境界,若能深入理解佛教的方便善巧思想,則很容易避免佛教多本的誤會,或以彼非此的無謂爭論。

依當機者的實踐(行),判為三依三趣:依聲聞行果趣發起大乘心的正法時期,對聲聞根機,說聲聞乘法,令之起行證果;依天乘行果趣獲得大乘果的像法時期,代表為密宗和淨土宗,修天乘行果;依人乘行果趣進修大乘行的末法時期,即釋太虛所倡導的“人生佛教”原理,認為“依著人乘正法,先修成完善的人格,保持人乘的業報,方是時代的所需”[4]。
        三期三系是針對印度佛教的發展和整個世界佛教的格局所做的概括。三級三宗是對不同教學體系所顯之理的分疏,究極而言,與佛智相應的圓融法界為一大總持門。三依三趣則就時、機而言,所謂法重當機,隨時代變遷,修行證果者漸次減少,故契應不同時代的佛法抉擇,亦呈現出聲聞行果、天乘行果、人乘行果的次第,人乘行果則為契應新時代的最佳方案。由趣寂自了的小乘,到往生天界的天乘,再到立足成人的人乘,均要轉到菩薩行果上來,因為唯有菩薩乘才是利益?生而上達佛果的唯一途徑。釋太虛的佛法判攝理論是動態的,而不是從靜態的學術層面來糾纏于是非,談果,則依佛的解脫境界為諸法之本;談教、理、行,則從方便善巧思想出發,結合時、機差異,而論諸家教說的分位,因此可以說,佛教權實理論實為他消解思想紛爭的一大良器。

2、真心本源與阿賴耶識本源
近代佛教思想家多從法相唯識學觀念出發,對中國傳統佛學的核心理論、即“真如隨緣”說和“本覺”思想,作了種種批判性檢討。可以肯定的是,這場學術討論尚不足以顛覆傳統釋經體系的可靠性,釋太虛的分析即可作為例證。

三界唯心,以一心統攝萬法,這是佛教的主要思想,問題在於,十法界?生之心各各不同,所以對此心的理解亦難免爭執。依華嚴和禪宗,此心為真心,即真如性體,真如隨緣而生一切法,故以真心為一切法的所依。但真心如何能現起染法呢?天臺教學本於性具實相的立意,講十界互具或性具善惡,認為佛斷修惡而不斷性惡,故能了達?生之惡而施予化度,從而很好的解決了這一難題。三宗的共同之外在於,真心是內含于?生當下有漏的意識活動中的,或者說真心即是生滅心的反面——本源真性,所謂心佛?生三無差別,也是在此意義上講的。然而,唯識學講萬法唯識所變、唯識所顯,所變者是一切有為法,所顯者是作為無為法的真如(即唯識實性、圓成實性),換句話說,真如是所證,識(智)是能證,不能將所證說成是生滅識本有的。另外,依《成唯識論》,有漏種子可以熏成無漏種子,但無漏種子不能復生有漏種子,否則,便有生不能成佛、諸佛亦會復生有漏的不如法的推論。唯識以阿賴耶識為一切法的所依,華嚴等宗則以真心為一切法的所依,這是分歧所在。

諸法緣起性空,性空即為諸法實相,這是諸系佛學所共許的,差別只在對緣起因果的講法,如《起信論》講真心緣起,唯識學講阿賴耶識緣起。這要結合?生不同視角的佛法理解,才能講清。首先,釋太虛歸納緣起的講法為六種,並從三個層面作了分疏。?就所知所得法的淺深,依次為六大緣起、業感緣起、空智緣起、無明緣起、真心緣起、藏識緣起。?就能知人判淺深,六種說法均以佛為本,前四屬方便說,其中空智緣起、無明緣起攝聲聞、菩薩、如來,不共凡夫和外道,另二與凡外共;後二屬究竟,真心緣起是自覺,藏識緣起為覺他,此二緣起唯通菩薩心境和如來心境。就能得人判淺深,依次為六大、業感、無明、藏識、空智、真心緣起,結合大乘八宗,律宗講業感、藏識緣起,唯識宗講藏識緣起,二宗俱屬三系之唯識系;三論宗講無明、空智緣起,此宗屬空慧系;禪宗講無明、空智、真心緣起,天臺講六大、業感、無明、空智、真心緣起,華嚴講真心緣起,密宗講六大、業感、真心緣起,淨土講業感、真心緣起,此五宗屬真如系。三系八宗各攝生根機之一分或多分[5]。

關於緣起的六種講法,看似複雜,但有一基本理路,即十法界生的心境或認識存在淺深次第,心為萬法之因,心境不同,所引生的果亦各不同,佛應機說法,因而關於緣起的講法亦有差異。釋太虛認為,《起信論》實為馬鳴所作,而馬鳴是登地菩薩,故《論》所示法相實本于菩薩心境。菩薩所證發心相有三:無分別的真心,與根本智相應;自然遍行利益?生的方便心,與後得智相應;微細起滅的業識心,既指平等性智、妙觀察智所緣的有漏的第八識,又指登地菩薩之六、七識轉生有漏後的雜染的八識心、心所。簡言之,菩薩的現行心境是亦無漏亦有漏的,可上通如來的純無漏現行心境,下知異生(六凡)的純有漏現行心境,亦可說為真常遍在的性境真如(非無漏非有漏)。因此,與華嚴宗從大乘佛果角度釋“?生心”為如來藏心、即第九菴摩羅識[6],和天臺宗從真如性境角度講?生心[7]不同,釋太虛指?生心為地上菩薩心,這樣《起信論》“一心二門”思想便可獲得妥貼的解釋:“依根本無分別智親證真如之心境而開示者,則曰心真如門;依後得正分別智變緣真如萬法,及無漏現行無間續起有漏現行八識心、心所聚四分之心境開示者,則曰心生滅門”。釋太虛評議華嚴、天臺、唯識三家關於如來藏的說法,謂:

 若賢首家以如來心說如來藏,則如來心常無漏故,不應依之有有漏生滅心及忽然起無明。天臺家以真如說如來藏,真如常無起故,不應依之有有漏生滅心及忽然起無明。唯識家以異生心中本具之無漏種說如來藏,其無漏種曾未現行,而無始無明執障亦從無間斷,絕無從無漏無間起有漏之事,亦不應說依如來藏有生滅心,非依無漏種得有有漏現行故。無明亦不應說忽然而起,無始現行曾未暫間斷故。坐是賢首、天臺二家不知其不可而說,多舛謬難通,唯識家知其不可而致生違諍,三家皆不知此論依據“菩薩心”而說,故皆失之私蔽。[8]

  為此,釋太虛總結如來藏義有四:依異生心說如來藏,唯本有無漏種,可名空如來藏;依如來心說,一切性相種現,可名不空如來藏;依菩薩心說,一分無漏種現,可名空、不空如來藏;依真如性說,諸法離言自性,可名非空非不空如來藏。《起信論》所說義為第三種,則唯識家的駁難不成立,因為菩薩現行心境是通於無漏、有漏的,故能以無明為緣,生滅與不生滅和合,而成有漏的阿賴耶識。故此,釋太虛為消解諍論,作《〈大乘起信論〉唯識釋》,以旨在闡明異生心之性相的《成唯識論》來融通《起信論》本于菩薩心境的法義。

如何理解生滅心(阿賴耶識)的本覺義呢?釋太虛的解釋是,生滅心是地上菩薩的“一分有漏心境”,不生不滅指“菩薩心中一分覺義之如來藏淨法”[9],與如來之覺和異生之不覺不同,菩薩心可作為覺與不覺的總依。《答〈起信論唯識釋〉質疑》中,更就唯識學所論五法、正智攝於分別而言,指出:正智、真如一是有為一是無為,故不能相合,但同屬無漏故,亦可合;分別、正智,一是有漏一是無漏,故不可合,但同屬有為法故,亦可合。因此,《起信論》以真如為宗,正智(本覺)即含於真如,正智與真如作為無漏法,自然可以合稱。

就煩惱即菩提等大乘佛學的理論原則來看,真如本體及其本覺德用當然也是異生的性相體用。釋太虛以地上菩薩心境為契入點,回應了唯識學者對傳統佛學的責難,肯定了真心本體的實踐意義,認為華嚴等宗對佛果境界的比量推演能夠堅固人們的信心。在他看來,諸宗只有行法上的差異,理上則是無礙的。

但是,隨順科學、知識需要的近代社會心理,釋太虛為新時代所做的佛法抉擇傾向於法相唯識學,就學理層面,本系學說對異生心之緣起因果的闡明最為詳實。他將唯識學區分為“一心的唯識論”和“八識的唯識論”,前者以《大乘起信論》為代表,後者即《瑜伽師地論》、《攝大乘論》、《成唯識論》等文獻所闡述的唯識學理論。周貴華的研究將唯識學析為無為依和有為依兩支,指出無為依唯識學根源於印度瑜伽學傳統[10],這進一步表明《起信論》所闡法義並非空穴來風,亦可幫助理解釋太虛對此二系佛學的分疏和融通。對心法體數的抉擇,釋太虛以八識為準,認為將第八識的清淨分加立為第九菴摩羅識,實無必要,但應以菴摩羅識為第八識清淨分的別名;“加淨識相應正智所證真如”,立為第十堅實心,則有混淆能所的嫌疑,因為識之實性雖不離識,但真如是所了知,非能了知,應以能了知為心識,不應將所了知的真如立為心識名[11]。

指真如為識之實性,即性體或心體,是諸系佛學所共許的。是以真心為諸法所依,還是依阿賴耶識為諸法所依,按釋太虛的解釋,均不違佛理,但需要指出:《起信論》所示法義由地上菩薩心中流出,天臺將“如來藏為善不善因”判為別教理,則本論所示一心二門思想應屬別理;華嚴、天臺等宗所明之心,源于對諸佛心境的比量推知,因此比《起信論》的立意要高;阿賴耶識本源是對異生心的闡明,也最為詳實完備。異生心、地上菩薩心、佛心,皆歸空性,空性或真如,才是佛法的終極指向,根本不存在哲學上的一元或多元問題。換句話說,三心均就“有”而論,方才有效,異生心現為一切有為法,亦可通過熏修顯現真如;菩薩心則通無漏有漏,故可為一切有為法無為法的所依;佛心純無漏,不復生有漏。

3、禪宗的超教頓悟
教為佛語,禪是佛心,諸佛心口,必不相違,這是佛家常說的一句話,也常作為禪教一致的理證。由佛語而探知佛心,依教尋理、修持,是理所當然,沒有多少問題。當禪宗自稱教外別傳、以心傳心,主張不立文字、超教頓悟時,便引發種種疑問和負面影響。不僅將佛法傳承分為相互對峙的兩途,亦令後來者有無所依傍或無從入手的困惑。釋太虛遂有此種頓悟法門究竟是否可能的追問,認為依一般教理而言,似乎不可能,“然在禪宗所提倡的及所成就的事實,又非是不可能的”[12]。

教、禪有別的觀念出自《楞伽經》,宋譯《楞伽經》說為“說通”和“自宗通”,魏譯本作“建立說法相”和“建立如實法相”,唐譯本作“說法”和“如實法”。自宗通“謂修行者離心現種種妄想,謂不墮一異俱不俱品,超度一切心意意識,自覺聖境離因成見相,一切外道聲聞緣覺墮二邊者所不能知”[13]。禪宗所講的教外別傳便指自宗通,其法門實踐要達到行者當下一念與超度心意意識、離種種邊見、離言說相的自覺聖智境界相應,故謂頓悟。釋太虛歸納禪宗的參究方法大致有三種。?從最根本的妄執(非量)裏面去死心參究,即參究最深切的疑情,這樣,其餘雜念都不存留,將此疑作為推動力,一切身心世界都歸此一念,猶如一個“大黑漆桶”,當疑情打破之時,則頓入大光明界。?當行者心念發動時,被祖師的一棒一喝當下切斷,不使落入獨頭意識的心境,遂在一?那間頓與現量心相應。?對行者所執著所側重處,深錐痛拶,或於日常視聽言動的只語片象中予以點發。此三頓得相應的法門,不論凡聖漸次,均能單刀直入。而就教下依教修心的實踐原則,必須經歷聞思修的次第,漸修漸悟,或漸修頓悟。圭峰宗密和永明延壽以頓悟漸修來講六祖慧能所開創的頓悟心法,指出了禪宗的參究途徑,但釋頓悟為解悟,悟後起修,以期證悟,又說頓悟本於前數世所修積之善因緣,於此世爆發而頓得相應,此解雖達成認識上的滿足,卻可能遮蔽了禪宗頓悟法門的實義。

釋太虛認為,一切?生的根本識和前六識皆有本來具足的現量,此現量心即是“諸佛不動智光,本自離名種等分別觀念”[14]。由於作為非量的第七識的緣故,遂現起虛妄分別,既不能形成真比量,更不能令本有的清淨現量心顯現。“在見聞覺知未落到第二?那的獨頭意識分別上去的時侯”,若於一?那間與無差別的本有現量心相應,“即是離言說的現量真覺”,亦即禪宗不落言詮義解的頓得相應法。此法依尋常教理解釋不通,但可做假設推論。例如二乘聖者,僅得妙觀察智之一分(生空智),並未轉第七識得平等性智,但亦能令恒行的煩惱伏斷不起。“禪宗以參究的方法用功,用到得力的時候,一方面不落到獨頭意識的名言境界,一方面以這種深厚的疑情,專去參究到第七識的無明根上,認真的去參究他”,用功至絕頂時,忘生捨命,雖福慧資糧尚不具足,亦能在?那間令獨頭意識完全不起,使第七識的恒審思量的我見得到瞬間暫伏,此時,第六、七識的非量“完全止息,不落昏沈、散亂、無記、惟是明明了了的現量心現起”[15]。

禪宗的頓悟法門直截了當,能於一?那頃現起真知灼見,親驗法喜,令信心充滿,頓悟之後或頓修或漸修,直至最終實現出世間的理想。釋太虛對禪宗行法的可靠性給予了適當的說明,但就菩薩道而言,禪宗行人傾向于自了,不能如實踐履菩薩的悲願精神。講於1942年的《為支那堪布翻案》,謂:“禪宗頓悟的法門,是佛法中最可寶貴的一宗,是不可滅沒的;遇有當機,即能引趣,在現在中國佛教的情勢上,是弘揚人乘以趣入大乘的時間,尤與靜命、蓮花戒、唯識、中觀理論融通相契。”[16]

4、佛教與人類文化
與自然相對,文化是人類的生命活動所引發的屬人的一切過程和結果。釋太虛區分了文明與文化概念,認為經濟、政治等是依于文化的文明,科學、哲學、宗教等則是創生文明的文化,這樣,他便將文化理解為一種創造力,由此可析人類文化為三個層次:人對萬物的文化,即人類對自然萬物進行改造的文化,此以近代西方文化(自然科學)為代表;人對人類的文化,人對人類的感情、思想、行為與人對物的理當不同,故有調諧人倫關係的文化,此以中國的儒家文化為代表;人對人自身的文化,能實現人生最高價值的文化,指哲學、宗教、教育等,究極而言,此類文化應以發生於印度的佛教為代表。此論與梁漱溟的三期文化說並無二致,三期文化亦分別對應人對物、人對人、人對自己等問題的解決。[17]

釋太虛總結流行世間的學說大致有科學、哲學、佛教、宗教等四種,佛教與另三相異,非科學,非哲學,非宗教,只能稱為佛教。這與歐陽竟無“佛法非哲學非宗教”的觀點相同,均強調了佛教的殊性。佛教與世間學說的不同之處在於:來源上有聖心和凡識之別,佛教源於釋迦的真現量境,儒、道二教源於孔子、老子對心性的體悟,此三皆內心所得之經驗,可稱為聖人之學,西方科學、哲學則出於理性,屬凡夫之學;施設上有應機和隨執之別,東洋文化應機設教,西洋則根據人的需要;法體上有無漏和有漏之別,東洋可令人至完滿之境,西洋則相反;法用上有離言和著言之別,佛教講離言法性,西洋則講離語言則無學說。就認識的心理機制而言,藝術、傳說等源於“情識”,科學、哲學則源於“理知”,宗教、儒、道等源於“靜慮”,佛教源于“淨智”,但由理知、靜慮亦可旁通佛說。

《瑜伽師地論?真實義品》論四真實,即“世間極成真實、道理極成真實、煩惱障淨智所行真實、所知障淨智所行真實”[18],其中,世間極成真實指依虛妄分別而成立的真實,道理極成真實指智者依現量、比量和至教量所建立的真實,後二真實指諸佛菩薩及二乘聖者所親證的真實。釋太虛則將世間極成真實說為人類的經驗、習慣及常識所把握的真實,將道理極成真實說為“學者的道理真實”,包括科學、哲學依客觀思維活動建立起來的邏輯真實,和宗教(神教)的信仰真實、心教(儒、道)依修心經驗所得的真實[19]。

釋太虛多依唯識學理論,結合心理分析,對東西文化作了概括性說明,並以佛智境界為究竟真實,來考論種種世間學說的虛實真?和認識水平。《瑜伽師地論?種姓品》謂菩薩求正法當勤學五明,作為大乘菩薩道的踐行者,釋太虛對世間學問的積極關注,是與他弘揚入世精神鼓勵社會關懷的呼籲相一貫的。首先,與梁漱溟一樣,他認為現代社會應當重視以心性修養為核心的東方文化,此種文化解決的是人對人的問題,這可能基於對爆發於西方的兩次世界大戰的反思。當時知識界對西方文化有一一般印像,即認為西方科學、哲學均執著於外在的實體,宗教則執著於神,而有所執必難實現真正意義上的人性自覺、自由、平等。釋太虛從佛教無分別智的思想出發,對之作了判別,而對西方心理學及柏格森的生命哲學表現出了濃厚興趣。儘管他對西學並無細緻的研究,但憑著思想家的敏銳洞察力,使他從佛學究極意義上對世間學說所做的分疏總是大致不差。其次,他認為學者本于理性的真理性認識雖異於佛教所論之認識,但卻非常識所能比,且能旁通佛法。就佛學研究而言,若能對與佛等流的至教量做到如實的比量推知,亦能把握佛法的精義所在。他曾以釋法藏的著述同馬鳴菩薩的《起信論》相比較,認為釋法藏善於推演《華嚴經》所示佛果境界,已是登地菩薩的馬鳴由於依自證境造論,以佛經為注腳,故《起信論》所示智境反居釋法藏之下。應當說釋太虛肯定了凡夫說法的可能性與可靠性。其三,佛陀說法本於內證境,同時又考慮到受?的認識程度,故所說有頓漸、權實、顯密等差別,菩薩乘之外的四乘便是依方便善巧而立之法,所以才呈現出由淺入深的次第。釋太虛對佛法五乘及世間學說的分疏融攝,正是以人們的認識或智境之淺深差異為脈絡的。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佛教並非是自封自閉的宗教,而是開放型宗教,單就自身思想特性而論,意味著佛教在現代性社會仍擁有巨大的發展空間。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聶士全,祖籍安徽省壽縣,現為上海復旦大學哲學系02級博士生,導師王雷泉先生,並執教于蘇州科技學院傳統文化研究所


[1] 《太虛大師選集》下冊,臺北正聞出版社,1982年,第236、238頁。
[2] 釋窺基:《大乘法苑義林章》卷三,《大正藏》第45冊,第260頁中。
[3] 《太虛大師選集》下冊,第92頁。
[4] 《太虛大師選集》下冊,第253-254頁。
[5] 六大緣起,指地、火、水、風、空、識諸法的所依,日本真言宗的東密派持此說,釋太虛認?,四大?色,空?非色,色非色合?一,心一,若指六大?緣起之根本,仍屬心物二元論。業感緣起即十二有支緣起,能感是行蘊(心),所感通於心、色,屬小乘教。此二講法均不離色、心。空智緣起,指以現起二空智的心境?所依。無明緣起,執見、相二分?我、法,以此心境?所依。此二均以意識、包括第六識和第七識?緣起根本。真心緣起,真心即諸佛心境,?如來本體,說?清淨如來藏心或第九庵摩羅識。藏識緣起,藏識即異熟識,??生本體,說?第八阿賴耶識。此二俱依心識?所依。其中,真心緣起,與華嚴宗講的法界緣起異名同義。釋太虛:《真現實論》,周學農點校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3-265頁。
[6] 參閱釋法藏:《大乘起信論義記》卷上,《大正藏》第44冊,第250頁中。
[7] 參閱釋智旭:《大乘起信論裂網疏》卷一,《蕅益大師全集》第5冊,福建省莆田廣化寺印行本,第301頁。
[8] 釋太虛:《法相唯識學》,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202、200-201頁。
[9] 《法相唯識學》下冊,第204頁。
[10] 周貴華:《唯心與了別:根本唯識思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8頁。
[11] 《真現實論》,第208-209頁。
[12] 《真現實論》,第416頁。
[13] 魏譯本作“謂依何等法而修正行,遠離自心虛妄分別諸法相故,不墮一異、俱不俱朋黨聚中,離心、意、意識,內證聖智所行境界,離諸因緣相應見相,離一切外道邪見,離諸一切聲聞、辟支佛見,離於有無二朋黨見”;唐譯本作“修行者於心所現離諸分別,不墮一異、俱不俱品,超度一切心意意識,於自覺聖智所行境界,離諸因緣相應見相,一切外道、聲聞、緣覺墮二邊者,所不能知,是名如實法”。《大正藏》第16冊,第503頁上、547頁上、612頁中。
[14] 《法相唯識學》,第219頁。
[15] 參閱《真現實論》,第411-417頁。
[16] 《太虛大師選集》下冊,第177頁。
[17] 梁漱溟認?,儒家文化、佛教文化在人對物的問題、即物質生存問題尚未解決時,便萌生出第二、三期文化,均屬早熟的文化,遂導致雙重不良結果:一方面很少有人在踐履儒、佛文化時而能獲得真實的受用;另一方面,就儒學而言,由於“向外用力(人對物)與向內用力(人對人)兩種人生態度乃時時交相牴牾牽掣,社會發展遂陷於盤旋不進之境。近兩千中國歷史上只見一治一亂之迴圈而不見有推陳出新之革命,呈現病態文明者,即坐此之故也。”(梁漱溟:《梁漱溟先生論儒佛道》,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0-41、63-64頁。)儒、佛相較而言,能從佛學而得真實受用者更少,這也正是出世與入世難以在具體實踐中獲得統一的原因之一。
[18] 《瑜伽師地論》卷三十六,釋玄奘譯,《大正藏》第30冊,第486頁中。
[19] 參閱《太虛大師選集》下冊,477-483頁;《真現實論》第73-74、323-3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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