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度化驕傲的苦行外道
——「阿含」導讀(九)
主講│昭慧法師 筆錄│Christiane 修潤│釋耀行
一、薩遮尼犍子欲挑戰佛陀
上次講到佛陀看見比丘們吵架,告訴他們「貪想、恚想、害想」引起了「貪尋思、恚尋思、害尋思」,而這就是爭執的源頭。所以要怎麼做?只是道德勸說是不夠的,要告訴他們方法。那就是以四念處來繫心,用四念處去觀察就會發現,你的那些「貪想、恚想、害想」引起的「貪尋思,恚尋思,害尋思」,其實是懲罰自己。這樣一整套從故事帶進來的理論。
緊接著引一則競勝說法的經典《雜阿含經》卷5。1這部經故事情節非常緊密而且張力很高,佛陀與外道薩遮尼犍子彼此問答對話非常有趣。「一時佛住毘舍離獼猴池側」,佛陀弘法傳道大部分在東方跟西方兩大城,王舍城在東邊,舍衛城在西邊,經典裡常常看到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毘舍離在哪裡?從王舍城往北走,那麼也在舍衛國的東邊。毘舍離是一個國家的首都,非常繁榮可謂是物富民豐,在這裡有各種宗教,所以宗教的自由度很高。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毘舍離國的薩遮尼犍子,尼犍子意即離三界繫,也就是要遠離捆綁得到解脫。他們在佛陀時代就已經存在,甚至比佛陀出家修道還更早,佛陀最初修道有六年的時間,就是跟著這些苦行外道學修苦行希望得到解脫。
薩遮尼犍子因為太過聰明,善解諸論,難免產生一種傲慢心,認為這些修道人沒有人能跟我抗衡,那些善於論辯的論師只要聽到我的名字,額頭就已經冒汗了。我的論議好像一陣大風,能讓所有的草低頭,能折斷樹木,摧破金石、伏諸龍象。
此刻有位比丘名阿濕波誓,他是佛陀證悟以後最早度化的五比丘之一,他威儀詳序,走在路上舉手投足都很攝受人,包括佛陀身邊的兩大脇士,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和神通第一的目犍連。這兩位當時已經是某一個沙門團的最高領袖,很有地位分量,有很多徒弟跟隨。一天舍利弗在路上看到了阿濕波誓,立刻被他的威儀攝受於是趨前問他:請問你的師長是誰?他對你有什麼教導?
你得佩服舍利弗的洞察力,他想要知道是哪位高明的師長,調教出這樣的威儀。阿濕波誓緩緩地回答:我的師長是喬達摩佛陀,我因為修道不久,所以對師長的智慧沒有辦法完整陳述,我只複誦他所說的「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後來這句話被編成一則很簡短的詩歌,讓大家喜歡背誦,就是「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是說。」
他講得很簡單,就是佛陀所說那麼多法裡面有一個重點,就是所有的現象都是因緣和合,所有的現象也會因為因緣的離散而解構。他們一聽就決定放棄在原來宗教中的身份地位跟所有資源,立刻皈依佛陀座下,成為兩位非常精彩的比丘。講這樣的一個背景就是讓大家知道,這位阿濕波誓不是忽然間出現的一個人,他的背後有這麼精彩的故事。
二、你師父沙門瞿曇教你什麼?
這一天阿濕波誓入城乞食,薩遮尼犍子從城門而出,一出一入正好撞上了。這裡「火種居士」要解釋一下,這是拜火婆羅門的通稱。婆羅門為什麼拜火?因為古代的火不像現在這樣方便,用各種方式好不容易生起的火焰要小心保護火種。因此婆羅門教的傳統就是非常尊重火神阿耆尼,每一家都要有長明燈,讓這個火長滅而不熄。
可是薩遮尼犍子是苦行僧,怎麼是拜火的婆羅門?好像有點差距。比較有可能的是,這位薩遮尼犍子在還沒有當尼犍子沙門之前有這個背景。他們應該彼此認識,否則這位尼犍子不會開口就問,你師父沙門瞿曇教你什麼?
為什麼每一個模組句型都跟大家講得那麼仔細?就像現在這一段話,如果前面聽過就不會覺得太難。那就是觀照五蘊的無我。「無我,無我所,非我、非異我、不相在。」既然你把這五蘊抓著不放,那麼就要注意,凡是你所抓的就是你所在意的,而你所在意的偏偏抓不住,那就「如病、如癰、如刺、如殺。」令你痛苦不堪。
接下來薩遮尼犍子不高興了,他說:阿濕波誓你一定聽錯了,我不認為他會這麼說,如果他真的這麼說,那就叫做邪見,我一定到他那裡去難詰,責問並且請他閉嘴。你看他多驕傲。他原本今天跟離車們有一個集會,他是這些離車們的師長,這些離車非常尊敬他。「離車」有各種翻譯,主要是指毘舍離的貴族。
他立刻就去找這些離車,然後告訴他們:我今天見到了沙門瞿曇第一弟子,我稍稍跟他交鋒了一下,如果像他這麼說,我一定會去找那個沙門瞿曇跟他當場論辯,進卻回轉必隨我意。其實阿濕波誓排不到第一,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講?就是拉高自己的身段,表示連沙門瞿曇第一弟子我都不放在眼裡。
接下來他講了四個譬喻。第一個譬喻是拔草,他說我會抓住要點,就像拔草的人抓住莖抖掉草根的泥一樣,跟他你來我往進退回轉都能隨心所欲。第二個譬喻是沽酒家製酒,先讓米慢慢地發酵變紅,然後把它放在布袋裡壓,再讓酒液一滴一滴流下來,剩下的就是酒糟了。我也是這樣,到時候會進退自在的取其清真,去諸邪說。
第三個譬喻是織席師,暫時性的以席包裹穢物,欲市賣時以水洗澤去諸臭穢。「我亦如是,詣沙門瞿曇所,與共論議,進卻回轉,執其綱領去諸穢說。」後面的譬喻幾乎一樣,就是要把臭穢的東西去除。四個系列的譬喻都在彰顯我很了不起,我是一等的,如來絕對不是我的對手。
他要這些離車們跟來看誰贏誰輸,腦子裡充滿的是征服他人,打敗他人的欲望。於是這些離車們就七嘴八舌了,有兩種不同的看法,有的說他想要跟沙門瞿曇論辯是不可能的,他辯不過。又有人說,他聰慧利根一定可以好好地論辯一番。五百離車浩浩蕩蕩出發了,薩遮尼犍子要的就是這個排場,他要讓這些離車們覺得我們的師長真了不起。
三、「無我」哪來的善惡?
「爾時,世尊於大林中,坐一樹下,住於天住。」比丘們在外面經行,遙見薩遮尼犍子來。他問佛陀「我聞瞿曇作如是說法,作如是教授諸弟子,教諸弟子於色觀察無我,受、想、行、識觀察無我。此五受陰勤方便觀察如病、如癰、如刺、如殺,無常、苦、空、非我。為是瞿曇有如是教,為是傳者毀瞿曇耶?」第一個問題,你真的這麼說嗎?還是別人在誹謗你。
「如說說耶?不如說說耶?」第二個問題,是照你所說的複述,還是沒有照你所說的複述?
第三、四個問題,「如法說耶?法次法說耶?」這是扣合著宇宙人生的真理而說嗎?什麼叫著法次法?這邊有時候會說「法次法」,有時候會說「法次法行」或者「法隨法行」。原來佛陀說的法是有次第的,可能先講最綱要的部分,然後從這個綱要又分出幾個次要的層次來做說明,從綱領到次級的綱目,再到再次級的綱目,都要清清楚楚。所以他問佛陀有沒有依次第而說。
「法次法說」,講到五蘊無我這個綱領的時候,下面就有四個譬喻「如病、如癰、如刺、如殺」。再來有四個分項「無常、苦、空、非我」。所以就要第二層次,而且還夾帶著譬喻以及法理的敘述。再講下去,苦是怎麼苦呢?各位只要讀過佛學,立刻就可以背出生老病死、愛別離苦、求不得苦、怨憎會苦、五陰熾盛苦。這就是所謂的法次法說。
第五個問題,「無有異忍來相難詰令墮負處耶?」這個忍是認同,有沒有人不認同來質疑,讓你辯論輸了。薩遮尼犍子提出這五個問題,所以佛陀也必須就著這五個問題回答他。
佛告薩遮尼犍子:「如汝所聞,彼如說說、如法說、法次法說,非為謗毀,亦無難問令墮負處。」我確實就是這麼跟他們說法的,而且教他們要這樣觀照五蘊。
薩遮尼犍子說我現在要說譬喻。第一個譬喻,世間一切所作皆依於地,善惡都從色、受、想、行、識生起。他的意思是,這五蘊就是我就是你,就是每一個人,我們的善惡依於五蘊長出,果報也依於五蘊長出。你怎麼可以說五蘊無常、苦、空、非我?就像沒有地東西從哪裡長?如果無我哪來的善惡?善惡不就是我們自己的五蘊長出來的嗎?他對佛陀的質疑是非常犀利的,如果你沒有接下來聽佛陀說,會不會被他說服。
四、五蘊可以自在做主嗎?
佛陀直接問你確定嗎?他回答了可是心虛,他要用群眾的壓力來讓佛陀屈服,所以他說我們這邊五百離車都是這麼認為的。這樣的說法有意義嗎?首先多數說的不一定是真理,再來現在是你要跟佛陀論辯,那管別人怎麼說。
薩遮尼犍子對佛陀說:五蘊真實就是我。佛陀說:我問你就隨著你的想法回答我。就像國王在自己的國土中,對有過的人殺、綁、驅逐、鞭刑、斷手足,有功的人賞賜象馬、車乘、城邑、財寶。因此做得了主,自在才能夠說自己是主人。現在回到正題了。你認為五蘊是我,請問這個五蘊我們能夠隨意自在,讓它這樣或不這樣嗎?薩遮尼犍子默然,他知道他辯輸了。
他之前譬喻說,就像依於土地所有的東西才能安住長得出來,所以依於五蘊才會有善惡,善惡出來才會有各種各樣你我他的風貌。可是佛陀直接問他,那個五蘊可以自在做主嗎?因為所有的我應該是做得了主才有我,做不了主那就不是我。
不能自主就表示,那個我表象上看起來有一個相對穩定的綜合體,可是深入一看我們做不了主,我們不希望老去、死亡,不希望怨恨的人跟我相處,不希望親愛的人跟我離別,可是所有這些事情都是我做不了主的。
如果做得了主就表示我們永恆快樂,佛陀就不會跟我們講離苦得樂之道,祝福我們就好了,為什麼還要苦苦修道找出一條出路呢?正是因為生命做不了主有多麼苦,佛陀才讓我們去洞察,原來這五蘊沒有我們想像那麼真實,那個相對的我很像可以抓得住,其實是抓不住的。抓不住你又想抓它,這不是苦的源頭嗎?所以要加強我們洞察力,功夫就在這個地方。
薩遮尼犍子傻眼了,他這個時候怎麼能夠去回應呢?不要忘記他對面有五百離車正在等著看他們的師長一級棒一定會贏,而且前面有這麼多吹噓的話,他現在怎麼收拾善後。佛告火種居士:「速說,速說!何故默然?」如是再三,薩遮尼犍子猶故默然。
佛陀雖然脾氣好如如不動,可是旁邊的金剛力士鬼神持金剛杵,猛火熾然,在虛空中臨薩遮尼犍子頭上,作是言:「世尊再三問,汝何故不答?我當以金剛杵碎破汝頭,令作七分!」金剛力士是夜叉,夜叉其實是很兇暴的,這位金剛力士非常衷心地敬愛佛陀,所以皈依佛陀座下願意護持佛陀。佛陀擔心大家受到驚嚇,所以只有薩遮尼犍子一個人看得到,其他人看不到所以大家沒有感覺。
薩遮尼犍子嚇到了立刻說:「不是」。佛告薩遮尼犍子:「徐徐思惟,然後解說。汝先於眾中說色是我,受、想、行、識是我,而今言不,前後相違。……火種居士,我今問汝,色為常耶,為無常耶?」答言:「無常。」後面就是模組句型。「受、想、行、識亦如是說。」表示受、想、行、識也是這樣的。
復問:「火種居士,若於色未離貪、未離欲、未離念、未離愛、未離渴,彼色若變若異,當生憂悲惱苦不?」答曰:「如是,瞿曇。」如果對於我們的肉體,包括我們的感受,我們的思想,我們心理的運行,還有我們的心事,我們沒有離於貪離於欲,當生憂悲惱苦。
「貪」表示對於那個瞬間戀著;「欲」表示對於那個境界渴求;「未離念」就是念頭被它綁住了;「未離愛」喜歡他;「未離渴」得不到的時候很焦渴,恨不得立刻得到他。沒有離於對於色的這些現象,你的肉體發生變化,會不會生起憂悲惱苦?那麼離苦得樂是生命的本能,這點你我應該有共識了。那你還認為這個五蘊是我,我可以自主,不需要受到痛苦嗎?
接下來佛陀直下用譬喻來論議。男子持斧入山是要砍伐堅實的木材,看到芭蕉樹肥大傭直,就斷其根葉剽剝其皮,結果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妥善地去尋求真實義就會發現,你的論義不夠堅實,像芭蕉樹一樣看起來肥大好看,其實經不起大風的摧折。那麼你前面那些自我的誇大就收回去吧,你不可能撼動如來一毛。
五、你對弟子怎麼說法讓他們離於疑惑?
爾時,世尊於大眾中被鬱多羅僧,現胸而示:「汝等試看,能動如來一毛以不?」薩遮尼犍子默然低頭,慚愧失色。此刻大眾中有一離車名叫突目佉,從座而起對佛陀說,請您也聽我說譬喻。第一個譬喻,就像有人拿著斗斛於大聚穀中取二三斛,今此薩遮尼犍子亦復如是,只不過得到少少的一點論義就誇耀起來了。
第二個譬喻,譬如長者巨富多財,忽有罪過,一切財物悉入王家,薩遮尼遮子亦復如是,所有才辯悉為如來之所攝受。第三個譬喻,譬如城邑聚落邊有大水,男女大小悉入水戲,取水中蟹,截斷其足置於陸地,以無足故不能還復入於大水,薩遮尼犍子亦復如是,諸有才辯悉為如來之所斷截,終不復敢重詣如來命敵論議。
薩遮尼犍子忿怒熾盛,罵唾突目佉離車言:「汝粗疏物,不審諦何為其鳴?吾自與沙門瞿曇論,何豫汝事?」復白佛言:「置彼凡輩鄙賤之說,我今別有所問。」佛陀說你儘管問,我一定回答。
現在他問到關鍵,就是你對弟子怎麼說法讓他們離於疑惑?這對於薩遮尼犍子是一個疑惑,因為他心裡還是沒有解除一個問題。確實我做不得主,但是我真的感覺有個我,如果沒有我,沒有我的善惡,哪來後面我的果報呢?理上都明白,可是我的情感意志上還是那麼強烈地有個我。這件事情要怎麼處理好。
接下來佛陀又講了「若過去、若未來、若現在,若內、若外,若麁、若細,若好、若醜,若遠、若近」這十一個面向,不但色如此,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也就是從知道到做到是要有功夫的。每個人的根性不同,有些人可能很快修學完畢,有些人可能很慢,可是無論如何你要從知道到做到,知道五蘊的無我到終於能夠擺脫對五蘊的依賴、戀著、渴求,這是一個過程,所以要修這十一項。
如果這樣學一定可以見道,見道是四種聖果中的第一聖果須陀洹。從此知見不會再斷壞,接下來可以成就下一步的厭離,對於自己牢牢抓緊的五蘊終於會斷捨離,雖然沒有得到一切究竟的阿羅漢果,但是在朝向涅槃的方向精進。這些弟子們就是跟隨我學這套教法而離於困惑的。
薩遮尼犍子復問:「復云何教諸弟子,於佛法得盡諸漏,無漏,心解脫、慧解脫,現法自知作證: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漏是煩惱,能夠把所有的煩惱斷盡。定力如果增強,就不會再被欲望擋住,這就是定力的解脫,叫做心解脫。
可是只是定而離欲解脫是不夠的,一定要智慧的解脫。因為在定中你的心是離欲的,可是從定中出來慢慢退失定力,又會回到欲界的原點,又開始有了種種的漏,尤其是愛欲的漏。所以心解脫只是暫時把它壓服,慧解脫才是把愛欲從根挖除。因為從智慧的觀照中發現根本就沒有我,哪來我所愛的內容呢?因此「現法自知作證: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
為什麼同樣的這套教法,可以見道又可以斷除所有諸漏而證果?因為對於五蘊的觀照也是由淺到深,雖然在見地上不再疑惑,可是我們的情感跟意志是有慣性的不容易降伏,所以必須反覆地在五蘊上做這樣的觀照,從內到外,從粗到細,直到把戀著於自我的習性去除。
這時就得到了三種無上的成就,首先智慧圓滿,其次解脫圓滿。再來「解脫知見無上」,就是對於自己解脫這件事情的洞察是無上的,完全不需要別人告訴他你證得了阿羅漢果,他自己了了明明,這就是前面所說的「自知不受後有」,自知作證就是解脫之見。成就三種無上已,於大師所恭敬、尊重、供養。
註釋:
[1] 《雜阿含經》卷5:「毘舍離國有尼犍子,聰慧明哲,善解諸論,有聰明慢。所廣集諸論,妙智入微,為眾說法,超諸論師……。」(CBETA 2024.R3, T02, no. 99, p. 35a1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