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如攀登懸崖,不是爬得更高,就是摔落山谷,
時時都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面對的最大困難不在外界,而是自己內在的修煉
怒目金剛,菩薩心腸
⊙自由時報記者彭澍君
小小的臉上有大大的眼精,眼白最深處微微泛著柔和的藍,講話時手勢很多,笑起來有一種小女孩的淘氣表情;若不是那一襲僧服和頭上的戒疤,他看起來不過是個秀美的年輕女子。然而,滾滾紅塵在他是已被遺忘的所來徑,三千世界亦不過是無常之常。他了無兒女情長,早破男女之相了,唯隨緣且喜,無情遊而已。
當年,在二十歲那樣繽紛絢爛的年齡,以一個師大女學生天之驕女的身分,為什麼會捨棄他多釆多次機的女兒身,而甘心剃度出家,追隨佛陀的足跡呢?
「二十歲以前,我對佛法完全不懂,也不曾接觸。大二那年參加佛光山的夏令營,原先只是為了在暑氣蒸騰中給自己一片清靜的思考天地;但在山上接觸佛教教義之後,深覺相契我心,從此就與佛結緣。」
但在家一樣可以修行,又何必出家?
「出家是艱難事,是為了尋索生命的源頭與盡頭,而不是受了什麼世俗的打擊,逃塵避世。生命這麼短暫,學海卻那麼浩瀚,我寧願以有涯追無涯,而不願只做一名尋常女子,在粥飯碗碟中潦草一生。而且,」他笑道,一臉光風霽月,眼中是無雲無翳的晴朗:
「而且男女之間的情愛糾纏,在我看來實在太麻煩瑣碎,不要也罷。」
果真是四面八方,來去無牽掛嗎?
「還是有比較難以割捨的,譬如說音樂。所以這次『思凡』事件,有人指責我迫害藝術,真是錯誤的。從前,我也學過崑曲呢。」
說不定當年在學生時代參加崑曲社團,他還唱過「思凡」。
「其實,『思凡』能不能公演,通不通過審查皆無妨,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中國佛收會護教組提出抗議,表面上是駁斥,實質上是要教育廣大群眾,傳遞正確的戒律觀念,教育意義大於懲罰意義。我們不是要和舞台上的人算帳,而是要講道理給舞台下的人聽。一般人對出家人不了解,這種距離本身就是一種傷害。教外人總隔著一層煙霧看教內,以為佛教是多麼虛玄難解的宗教,其實,佛教是最開放不過的。」
「開放」的解釋若是「放開心胸,關懷一切」,那麼他的確如此。說著說著,他從僧袋裡取出一份報紙來看,笑談《魔鬼詩篇》事件,對韓國光州事件也有意見,柏楊的《醬缸》略提一二,稱讚張大春的《化身博士》,甚至提起朱高正的肢體語言。他是一個極優秀的演辯家,分析冷靜,組織迅速,清脆婉轉的聲音,像早春時分簷間的落雨,點滴在心頭。若是經營在家事業,可想將是強人事業。他與一般人所以為的出家人完全不同,十分積極、活潑,而且入世。
「不,我不敢自稱入世。入世是在塵不染,一切以眾生為依歸,這是太高的境界。我只能說自己有入世的意志,出世的心腸,但目前仍不能完全將自我意識放下,身而為人就有貪瞋二性,雜染無可避免。」
尤其在出家以後,這種感觸特別深刻。「我清清楚楚的看見太多人心的苦悶,許多出家人在是是非非之間進進退退;世俗所謂的敗類,在我看來不過是修道失敗的例子。修道如攀登懸崖,不是爬得更高,就是摔落山谷,時時都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面對的最大困難不在外界,而是自己內在的修煉。」
你契的機不見得他契機,你渡得了的不見得他渡得了,各人有各人的因緣造化,如此而已。由於太清楚人性的虛偽與軟弱,對任何失敗的例子,他皆以同情視之。
「說是悲憫眾生,自己又何嘗不是眾生?」
或許就是基於對眾生的悲憫,原先專門研究佛法學術的他,後來就置身大眾弘揚佛法,把自己體悟的喜樂宣揚給世人知道,以渡化身歷火宅、心陷懸崖的芸芸眾生。但對於佛教界本身許多難解的問題,他也搖頭三歎。
「佛教從魏晉南北朝到隋唐都是強勢文化,只是後來沒落了。佛法其實不難,但後來越講越奧妙,故弄玄虛,反而造成人與佛法之間的距離。佛教要普遍化,就應切近人生,才能深入人心。」
然而他隨即笑道,近來太「不務正業」,過段日子該收收心了。「我最想做的,還是繼續研讀高深的佛法。」師大國文系畢業的他,雖然出了家,仍維持著師者身份,在新竹的福嚴佛學院帶領高級部,於無涯的學海裡縱一葦之所如,優遊自在。
說著說者,他又從僧袋中取出一瓶眼藥水,寬寬的水袖落下一截,露出白玉也似的手臂,腕上掛著一只秀氣的錶。那只錶提醒我們,是該道再見的時候了。
「阿彌陀佛。」他怡然合掌,然後轉身離去。
但不知怎麼峰迴路轉,不多久後又在薄暮的街頭與他相遇,望著喧囂無已的煙塵盡處,忍不住問他,將往何處去?心裡其實已預設了「往將往之處」之類空靈高妙的偈語,而他爽脆的回答:
「景美。」
一點也不藏玄機,平實自然,反倒令人平白吃了一驚。
第二個問題是,怎麼回去呢?這個問題必然很笨,然而是真的惹人好奇──出家人過的是閒雲野鶴般的清簡生活,所住之處都是安步當車嗎?或者是像武俠小說裡那些身懷絕技的高僧一樣,輕功一展就到了目的地?
都不是。「我就坐這個。」他氣定神閒的指指身旁那輛摩托車,臉上笑意可掬。
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這就是了──佛法與佛徒,平易近人而已矣。
~摘自七十八年三月二日自由時報第十一版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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