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解如來無畏法,願同弱小抗強權!
────釋昭慧
【名人開講】
採訪:呂政達 攝影:溫德鈞
問:法師是緬甸的華僑,後來才搬回台灣的嗎?
答:應該這樣說,我的爸媽是緬甸華僑,我們是在民國五十四年八月,我八歲時回台灣的。因為當時緬甸政府有很嚴格的外匯管制,所以來台後,家境發生很大的變化。其實我父母在緬甸時家境還算不錯,但為了來台灣,等於幾乎要放棄全部的家產。
當時中南半島普遍都有一股排華風氣,而緬甸的尼溫政權實施社會主義,華僑的危機感都很強。大部份華僑都有兩條路可選擇,一是回歸台灣,另一就是回到大陸,有些是再移民到其他中南半島的國家。但由於我父親是個忠貞的國民黨員,三十八年就離開大陸,母親是四十四年才出來,經歷過幾次運動,知道中共政權的厲害,所以傾向選擇台灣。
來到台灣,我才八歲嘛,就插班小學三年級就讀,以身份來講,並不算僑生。所以能夠插班小學三年級,是因為過去在緬時,大姊就曾給我們華文教育,具備了基本的國事認知,不需要從頭讀起。
機緣,佛光山
問:緬甸應該是個佛教很興盛的國家?
答:應該是,它是南傳佛教的一個國度,那裡的比丘們仍保持著托缽的風氣,寺院相當多。
不過我加入佛教,並不只是出自這樣的社會背景。我母親在家鄉,從小就拜觀音,這當然是一種民俗信仰;到了緬甸後,倒是受到華人的一貫道道基壇影響。回到台灣很久後,幾乎是我出家前一年,才接觸到佛法,也跟母親討論到真正的佛教,母親才皈依三寶。
問:法師出家的時機,在這一代比丘尼裡應該是算晚的了?
答:不,算早。我們這一輩大學出家的行列裡,我算是很早的。我是民國六十七年,師大國文系讀完三年級就出家的,我是看著佛教由衰而盛,出家眾由被社會輕蔑轉為尊敬的。
問:當初是個什麼樣的機緣?
答:應該說是民國六十六年,我大二時,有機緣到佛光山參加大專佛學夏令營,才發現這些出家人怎麼跟我想像的不一樣,可見華人社會對出家人有著太多的刻板印象,把出家人當成是情感或事業失意,受到重大挫折和打擊,才有所謂的「遁入空門」啦。
出家,事因果
但是看到的那些出家人都很活潑,談吐不凡,學養也不俗。我就覺得很驚訝,怎麼跟我想像裡的出家人不一樣。
透過他們的教導,更深一層覺得,佛法跟我們自以為是的佛教也不一樣。一般民俗信仰只停留在燒香拜佛,求籤筊的層次,這些只是民俗的行為,但信徒對佛教比較有親切感,於是在當時都很籠統的被歸為佛教。
所以,接觸佛教後,才覺得佛教是個很有民主性格的宗教。很理性,不強調服從,也不認為有一個最高權威的創造神,只談個人的因緣果報,以及怎樣從這樣的因緣果報裡超越出來,達到解脫自在的境地,或大慈大悲菩薩的心胸,這都是個人修道的境界。
我覺得,最起碼佛法蠻適合現在一般知識份子的理想,所以慢慢的,很多人有因緣接觸佛去後,都選擇佛教做為他們的信仰。
知識份子有時候會有知識的傲慢,他們也不太喜歡什麼絕對的權威,正好佛法也不講這一套,包括佛陀都鼓勵弟子對祂的話抱持懷疑,保持發問的權利;我很欣賞佛法裡這種民主的性格和理性討論的空間。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想到如果能夠終生學習並弘揚佛法,會是一件很好的事。所以那時就傾向於選擇自己的志願,做一個專業性的宗教師。但如果有婚姻和家庭羈絆的話,就會比較不容易做到,最後我就考慮出家。我出家的理由很平凡。
經懺,中國化
問:法師曾經提到過,對台灣民間的道場、法事和經懺文化,有過比較不好的經驗?
答:哦,那是我剛出家時,師長要求我們出來唸經,起先我非常不適應這樣的生活,但也因而比較瞭解一些基層佛教的問題,和一些經懺界出家人生活的憂苦,瞭解而且同情。
所以,雖然我還是不太喜歡經懺,但我並不會抱持太嘲笑的態度,因為那是整個文化的問題。中國文化是屬於儒家厚葬久喪的文化,本來喪葬問,在印度原始佛教生長的文化圈裡,是個比較簡單的問題,但是在中國的話,有各種繁複的儀式,要表示出自己家族的面子,在喪葬儀式裡較量出來,號哭和其他聲音,都需要很大的聲量,讓大家都知道,這與中國人含蓄的性格恰恰相反。中國人本來是個很含蓄的民族,在家裡對親人表達情愛都會覺得很不習慣,另一方面卻用很放肆的方式,在喪禮上表達自己的心情。
我以前在師大國文系讀「禮記」,發現古禮還更嚴,要怎樣捶胸、頓足,怎樣號哭,都有一定的規定。本來禮是發乎情,情感要真確,可是卻被規格化了。所以中國這種文化傳統,很容易讓宗教也不知不覺地捲進去。
現在,最起碼不願意做經懺的出家人已越來越多,尤其新一代出家人,要他們甘於在經懺圈裡打滾,是辦不到的,
僧團,慈悲心
當然宗教師應有這樣的慈悲心,照顧亡者的家屬,安慰他們的心靈,但是如果變成太耗費時間,比如一個人死亡就有七個七,再加上對年;一個人死可能就讓出家眾忙個八、九次,如果家屬還要求一次來五、六個出家眾,那就等於五、六十次了,所以死人生意永遠做不完,造成出家眾心境上很大的負擔。
但是,「經懺」,怎麼說呢,是經濟收益比較大的一個行業。出家眾本來是要守貧,過比較儉樸的生活;但有了經懺後,很多不屬於寺院的出家眾,幾乎就可獨立生活,所以現在很多出家人住小公寓,就是這個道理。這是一種社會現象,可以說是佛教和中國文化結合得很深而產生的社會現象。
新一代的出家眾像我們這些,越來越多人不肯投入這個行業,並不是說我們就逃避安慰死者家屬的責任,但大家應該分工合作。比如說,並不是所有出家眾都要面對信徒,有些人可以擔負教僧眾的工作;即使面對信徒,也傾向於對死者家屬,做比較實際的安慰,不再承包那麼多的儀式,也許只是去拈香,告別式裡說法。像我們這個僧團,去時絕不會是浩浩蕩蕩一群人,反而是說了法後,法師帶領來會觀禮的人一起唸佛,為死者祝福。
觀音,回頭看
問:隔了一段時間後,能否再談談法師對杯葛思凡,和七號公園觀音事件的定位?
答:杯葛思凡事件,可以說是佛教界由弱轉強的一個歷史時刻。當時我出家那麼多年來,一直感覺社會,包括知識份子、藝文界和販夫走卒,都對出家人抱著「遁入空門」、「逃塵避世」的刻板印象,甚至還有一些「性與暴力」的想像;所以,「杯葛思凡」是個機會,藉由這個機會對社會做一點教育。
談到觀音事件,去年二月十九日,佛教界為了「觀音不要走」舉辦一場很大的群眾運動;現在回過頭來看這件事情,還是覺得很有意義。設想那次觀音像要是真的遷走了的話,以我對異教徒激烈性格的瞭解,事情絕不會就這樣罷休,接下來他們可能會去對付彰化大佛和基隆中正公園的觀音像。未來,宗教藝術品設在公共場合,都會投鼠忌器。而本來這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例如,去年九月我應邀到美國演講,看到舊金山金門公園裡面,就有一尊佛像,當然也有基督教聖徒的聖像,他們都被當成藝術品陳列在那裡,可見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觀音像事件期間,竟然被渲染成很不正常的現象,政、教二界聯手迫害,吃定了佛教界比較溫和的作風。
宗教,平常心
問:法師覺得觀音事件後,對台灣社會產生了什麼影響?
答:現在可以肯定的是,在公共場合豎立宗教雕像時,會比較沒有顧忌。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觀音事件期間,板橋石雕公園有意設立石雕觀音,這本來在外國是很正常的事,就像歐洲到處都是瑪莉亞雕像,這是他們的民俗景觀,不見得就具有宗教意義;所以在台灣,當時觀音像設在七號公園,被渲染成「宗教優惠」,實在是很可惡的。當時板橋石雕公園想設觀音,但看到七號公園的觀音事件鬧得這麼大,竟然想要取消。其實觀音像有沒有在七號公園裡,並不是我們要計較的事,事實上佛教也並不是要靠這尊雕像才能強盛起來,那時候實在是異教迫害得太厲害了,才會讓我們「跳」出來;板橋石雕公園的事件,我們根本就不理它。
後來觀音事件落幕後,前段時間我才知道,板橋石雕公園後來還是設立了觀音像。也就是說,觀音像事件已經落幕了,他們知道那個已不再是禁忌了。
前幾個月,我到土城看守所探監。土城看守所前面就豎立著一尊觀音像。其實觀音信仰者未必是佛教徒呢,廣大民間通俗信仰裡,只要家裡有神龕的,多半會有觀音像,想要靠移走一尊觀音像,剷除整個觀音文化,我看也是件困難的事情。如果政權與異教徒妥協,凡是公共場所有觀音像就不弄上去的話,這會是台灣一個很畸形的文化現象。
護法,當運動
問:法師,必定也有些人說,當時你們採取的做法,和一般人對出家眾的想法不太一致?
答:對,很多人會這樣認為,但他們並不知道,歷史上許多出家眾殉教的時候,比我還更慘烈。其實古來出家眾面臨異教和政權迫害,他們犧牲都很慘烈; 我想,這個社會上對待出家人,還是存在著太多的刻板印象。
問:法師個人對佛教的護法,是不是當成一種社會運動在經營?
答:佛教的護法工作,基本上我也把它當做一種社會運動,我覺得那是一種改變人類腦袋裡的觀念的問題而已,比如說,對出家人的刻板印象,這就是我很願意打破它的;觀音像事件,老是要弱者低頭,老是要溫和的人退讓,面對強梁的時候都不敢吭聲,這種文化本質,是我覺得台灣社會比較糟糕的部分。
台灣社會普遍來講,欺善怕惡的風氣相當猖狂;觀音像事件基本上也是這樣,誰講話大聲,誰就贏了一樣,那麼兇悍的對待溫和的明光法師,逼得我也只好兇悍起來。如果時節因緣正常,難道我不是個溫和的出家人嗎?我如果老是這樣兇悍的過日子,怎麼會有一群學生跟著我?這是不可能的。
問:現在佛法雖然興盛起來,但法師感覺,是否又有太過於功利化的跡象?
答:可喜可賀的是,無論出家眾或在家眾,有越來越多的知識份子投入佛教,提昇佛教的社會形象;但讓人比較憂慮的是,現在有幾個比經懺文化還麻煩的現象:幾個佛教大的單位,不斷做土木工程方面的擴充。一、兩個大叢林確實是需要的,但如果最後人人都想搞一個,我比較擔心信徒的資財是有限的,不斷的擴充,真的有這個需要嗎?
有時候辦的一些法會,我覺得太過於功利性,資本主義的氣息太過濃厚,一切都是經濟取向,誰出的錢多,就列名在較前面之類的,我覺得這已經違反了佛教清心寡慾,視眾生平等的根本原則,當然這樣是比較符合人性,人性有時是很虛榮的。
「無相布施」是佛教最高的境界,但對凡夫來講,就很難辦到,他們布施了,還是會希望有聲望、名譽或物質的回收;符合凡夫的希望,成功率會比較大。但我覺得這也並不是個好現象,佛教之所以為佛教,當然就是希望能夠激濁揚清,如果只是隨波逐流,我覺得也是愧對佛陀的。
應以執金剛神得度者
文:呂政達
二樓的陳設簡單,除了佛堂,一組茶几和座椅,就是濃厚而似乎有些氤氳的香氣,牆上還有幾幅字畫,交代著釋昭慧法師出家前的中文系背景。
昭慧法師從三樓下來,接受簡短的採訪,我想,即使在這急雨的八德路午後,凡夫盡從雨中來,也應該不會打擾她的清修。
從最早的杯葛思凡,民國八十三年初的七號公園觀音像事件,到最近以關懷生命協會負責人身分發動催生動物保護法的舉動,釋昭慧清瘦的身影,經常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她不僅勇於向教外發出護法的金剛怒吼,即使在教內,面對歧視女性的比丘沙文言論,釋昭慧也始終勇於發聲,敢於討伐,顛覆這個僧界裡早已被默許的現象;她因而遭致教內和教外的種種攻擊,但釋昭慧自己說,「然而『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的情懷,還是逼著惰性深重的我,一次次遇境逢源而發作,終至於成為『慣性』。苦哉苦哉!」
從媒體裡得到的釋昭慧印象,覺得她始終像個女俠,可以為人間而噴湧俠情,但接觸過她的人,也為她鑽研佛學的認真精湛,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許亂世菩薩的低眉和金剛的怒目,就是要一時具現的吧!「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裡不也說:「應以執金剛神得度者,即現執金剛神而為說法!」釋昭慧面對強權,有時正是把鋒利的除魔刀。
釋昭慧有本書名,將台灣革命僧人林秋梧的「贈青年僧伽」七言絕句:「菩提一念證三千,省識時潮最上禪;體解如來無畏法,願同弱少鬥強權。」的最後一句改為「願同弱少抗強權」,這不僅是她乘願而來了。現在,透過關懷生命協會,釋昭慧更將「願同動物抗人類」。讓我們想起史懷哲的一句話:「當悲憫之心能夠不只針對人類,而能擴大涵蓋一切萬物生命時,才能到達最恢宏深邃的人性光輝。」
可惜,人類沉淪的深淵已真的難以自拔,釋昭慧這把刀才需要兩個鋒面,一面為了拯救,另一面卻為了刺痛人類。
自立晚報 中華民國八十四年三月七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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