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徒要勇敢一點,不要讓人家看不起!」──專訪昭慧法師
鄺志康(香港佛門網記者)
提起台灣昭慧法師的名字,相信會令不少人頭痛。
有人說她顛覆只為吸引眼球,有人說她吃了十個豹子膽,一介尼師插嘴到政經大事裏去,不清不楚只管瞎掰,也有人說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弱勢階層出口烏氣。無論如何,她口才便給、文思敏捷,是無可否認的事。
法師的一字一句都容易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1987年國立藝術學院一群畢業生演出一齣講述尼師 「思凡」的舞劇,惹得她火冒三丈,也激起社會輿論的千重浪;1996年中台禪寺大學生參加佛教營後集體剃度事件,她走得比前線還要前,嚴詞批評惟覺老和尚;2001年發起廢除「八敬法」運動,當眾撕毀八敬法,更是讓教界迴響不絕。可她同時又是印順導師的弟子,與性廣法師共同創立佛教弘誓學院,後任教於玄奘大學宗教學研究所,《佛教規範倫理學》一書更是將當代西方哲學跟佛學接軌的重要著作⋯⋯
在早前出席的「利他主義與菩薩思想」國際學術會議上,昭慧法師暫時放下對社會事件的評斷,從人間佛教角度出發,與一眾學者探討利他主義及佛家無我精神、緣起性空的有機結合。法師說,「佛法讓每一位眾生在自己原本的生命境界上,由有我導引至無我⋯⋯在超越了自我利益的考量、超越了希求對方的回饋、超越了在群眾中獲得掌聲和肯定、超越了在時間之流中獲取良好報應的四種考量後,所有善法就可以超越自我而匯歸到⋯⋯無上的覺悟。」似乎正好為她的毀譽參半下了註腳。
會後法師接受訪問,她劈頭一句:「佛教徒不要讓人家看不起!」中氣十足,擲地有聲,差點嚇人一跳。她笑說不少人對她成見偏深,這是因為我們太容易便把「己」和「他」完全對立起來──他人是錯的、我是對的;他人只為私利、我是大義為重。如此這般,我們確實離學佛越來越遠。
從自他對立中解放出來
佛教談論自利利他,從不會把它看作一個特別需要探討的議題,反而是西方人從倫理學的角度出發,將之置放在享樂主義(hedonism)的背景下,發展出一系列名為利己主義(egoism)、利他主義(altruism)的論述。東、西方同樣有人顧及時行樂或無私奉獻的討論,這點在昭慧法師撰寫《佛教規範倫理學》一書時特別引起她關注,同時她也注意到佛教在這方面並沒有著墨太多。
「深入佛法而又關心當代倫理學的學者不多,他們對西方哲學的熟悉度可能沒那麼高,因此我才把利他主義特別拿出來(討論)。事實上我認為佛學能提供很好的反饋。」法師繼續分析,所謂「己」和「他」的二元對立,在佛法中沒有絕對存在。一個人越是自我,越會把「己」和「他」間的這堵牆拉得很高,反之越無我和慈悲的人則會把牆拉低乃至拆解。無我的人原本可能只是為了自己解脫,但後來他發現「我」不是真實的,這樣又怎會切割、裂解「己」或「他」呢?
四無量心(catvāri brahmavihārāḥ)跟利他主義有密切關係,修菩薩道的人開始未必能一下子達到無我,但在過程中對一切眾生生起與樂、拔苦、隨喜、無執的無量心,「己」、「他」的界線自然會慢慢被打破。然而法師提醒我們,不要以為利己是可恥的事情,它代表人類求生的本能。佛陀指出:即使是最精明的利己主義者,他最終會明白非利他不可。「佛陀希望我們能從自他對立中跳脫,明白非自非他,體悟緣起性空,證得無上正等正覺。」
淡化自我 重視他人感受
對立問題嚴重,不同階層對抗、爭鬥。法師慨歎大眾對佛教的看法不夠公道,因為他們都相信,身為佛弟子,應該用和諧和忍耐度過種種挑戰。她深信這個思考模式對佛教進步及社會發展沒有益處,所以做了一連串對抗。她自詡是個以對抗起家的人,見證這麼多年來社會上許多悲慘的人,不平等、不正義的制度下成長,受到傷害。為僧尼發聲、為小眾團體挺身而出,這條抗爭道路她是最熟悉不過了,可是面對群眾把對抗視作唯一手段,她不由得深感痛心。「人與人之間相處,最好應該是先發現彼此的善意,這會產生善的循環。善意也是要被鼓勵的。若是聖人,無論你怎樣惡劣對待他,他都會以德、以善應對,但我們不是聖人,更不能期待對方是。互相激發善意,驅除對彼此陰暗的想像,這樣社會才會真正的進步。」
有時法師並未走到最激烈的前線發炮,反而站在對方的立場分析,看似是為人辯解,身邊一些受她啟發的同伴、後輩不理解,常有怨言。法師解釋,這是因為她把最終極的追求目標鎖定在無私、無我及全人類、全生命的幸福快樂上。「憤怒很容易變成習慣,特別是如果再夾雜自我,最後只會演變成黨同伐異的局面。當情緒被錯誤觀念所駕馭,還以為自己代表真理,拿著正義之劍要來砍砍殺殺⋯⋯文化大革命不是這樣子嗎?大家都認定自己是對的,互扣帽子互相批鬥。人類歷史上這種事情發生得太多次了,難道我們還要繼續複製下去?」法師一番語重心長,說得怵目驚心。真理的演繹往往是各家表述,善惡的維度更是難以劃一定斷。你認為是事實,他人永遠可以找出一套他宣稱的事實。她的看法是,倘若沒有同情共感的心意,只是兩邊人馬存心要吵架而已,那便會沒完沒了。
抗爭的人未必沒有對慈悲的覺知,事實上昭慧法師很感激前人,沒有他們的努力和血淚,台灣便不會有今天的民主化。美麗島事件(美麗島雜誌社成員於1979年12月組織群眾遊行及演講,表達民主訴求,要求國民黨政府終結黨禁和戒嚴,最終演變成衝突事件)被告林義雄一家的血案,震驚台灣。在他們墓園的墓碑上刻有《華嚴經》的這一段話:「我應如日,普照一切,不求恩報。眾生有惡,悉能容受,終不以此而捨誓願;不以一眾生惡故,捨一切眾生。」 法師每次看到都大為感動:「我們一般人掛在嘴邊的和諧太廉價了,也站不住腳。他們家庭那樣曾經受害,而且是刻骨銘心,卻依然記著要為善,在尋求正義的過程中要繼續悲憫對待他人,這才真正值得我們讚歎。一般人在沒受損害的情況下談和諧,往往只是出於平衡利益的考量。在照顧弱者甚至自身是弱者的時候,人終究會發現要在平安的狀態下過日子,包括內心也應該回歸到平靜,否則每天都是另一場自我的煎熬,然後他會學懂,翻轉過來。台灣社會也要經歷這種翻轉。」
無我是把臉皮放下來
回到「佛教徒不要讓人家看不起」的命題,法師不諱言,「人心千百年來沒有太大進步,除了少數聖賢外,大部分人是說一套做一套,在台下喊極左的口號,到了台上轉眼成了右派。」既然如此,面對如此複雜的社會局面,佛弟子應如何自處?
法師建議我們首先要深觀緣起,同時不能想自己太多──「我」不跟政權打交道因為可能會有麻煩、「我」盡量不說話因為會得罪某人⋯⋯。「這也是台灣社會最痛恨佛教界的地方,認為佛教徒缺乏責任感,只懂分享成果,遇事則只保持沉默,更甚的是被誤會為跟在政權後面搖旗吶喊的尾巴。佛教面對的最大問題,是給人家看不起,無論贊同或反對,如果都大聲說出來,並且言之成理,人家才會尊重你,我們要找回的是這種自尊心。」
認清自己的立足點後,第二步是回到佛法的根本,以之檢視各種議題。法師正是通過《佛教規範倫理學》一書讓我們明白互信精神、緣起洞觀及中道智慧三者缺一不可,否則只會倒來倒去,教人笑話!她嚴肅說,在台灣說不知道是會被視為偷懶的,佛教徒被認為只懂得念經、念佛。因此以中道思想來說,我們應站在無私無我的立場、把握問題的核心,作相對最好的選擇。但也不能以為自己永遠是對的。法師過往也曾犯過這樣的錯誤,「把臉皮放下來,才是無我的精神。」總的而言,她認為佛教徒要更勇敢一點,不要讓人家看不起。當社會越來越多矛盾時,勇於表達佛弟子的佛法觀點,這是我們的首要出路。法師補充,生命是共業所感,共業必須用共願來轉換。「在這個時代,共願的聲音要更加堅強,否則共業來時,大家只好默然承受了。」
「所謂『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善不能脫離事實和道理獨自存在,按事實的基礎跟理性判斷。要流露情感而不失理智,很難。做到了,就是大善。」法師著我們撫心自問,能否以更大的善意包容彼此?能否通過釋放善意來為爭拗找到平衡?太多人只懂單純地說「你是錯的、我是對的」,這種態度是否可取?如何表達聲音而不為反對而反對?這些都是我們回去要好好思考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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