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灑儒、佛之間,間接催生「人間佛教」
──梁漱溟先生學行誌感
釋昭慧
臉書留言錄(之四○一)
106.2.19
早年援佛入儒,晚年回歸佛教的梁漱溟先生。(楊絳攝影。網路照片)
悅萱傳來一篇前天(2月17日)所載,群學君、鄧偉二人的報導:〈他一個人記錄了整整一部文化史〉,打開拜讀,原來是,攝影師鄧偉先生為文史哲前輩攝影的感人故事與攝影作品。此中梁漱溟、馮友蘭、季羨林等先生,都是耳熟能詳的學界前輩。
此中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早年援佛入儒,晚年回歸佛教的梁漱溟先生(如左照片,楊絳攝影)。
漱溟先生大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伴我度過意興風發的大學時代,那時,我理所當然以「君子儒」自期,曾未料及不久後會逕入佛門。
該書提出,由於「意欲」的不同,中國、印度和西方形成世界上三種不同的文化形態:西方文明是生氣勃勃的人類青年期文明,中國文明是心智成熟的人類中年期文明,而印度文明則是最高覺悟的人類老年期文明。西方文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為其根本精神的。」中國文化是「以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為其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後要求為其根本精神的。」
他指出:由於中國文化早熟,未待走完第一路便拐入第二條路,至使碰到西方文化而相形見絀。他認為,現代中國應重新先把第一條路走完,然後再走第二條路,但他相信中國文化是未來世界文化的共同路向。
姑不論吾人是否贊同他的分類與詮釋,然而較諸杭廷頓的文明衝突論,顯然還是海納百川以圓融、貫攝的中哲風格。
牟宗三先生對他的論述,評價不高。原因是:「那一輩老先生正好都缺乏足夠的學養。」他說:
「梁先生是謂有性情、有智慧、有志氣之人,思考力很強,也有創發力。他寫《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時年紀並不高,全是自己憑空想出來的。但也因如此,其中所造的新名詞都是無根的,所說的文化類型也太簡單,如說西方是前進的,印度是後退的,中國是適中的,這樣講都是一些影子罷了。
「所以思考力強,性情真,志氣高,也有相當的智慧,可惜無學以實之,結果盡成空華,白白的浪費了一個人才。」(參見:〈牟宗三直言不諱的評胡適、陳寅恪、馮友蘭、梁漱溟、西方哲學〉)
梁漱溟對自己的理論加以身體力行。他深信中國的未來要從農村的改革開始,於是投入鄉村建設的活動。但改變中國要從鄉村建設還是都會建設開始?這顯然是見仁見智的。
梁漱溟的這番學思、實行,在新儒圈中雖然未必獲得認同,但值得關注的是,他由佛轉儒的原因——「此時,此地,此人」,帶給印順導師很大的反思,終其一生,印順導師繫心於此,並提出了「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以為回應。
依漱溟先生的說法,三種文化分別是青年、中年與老年期文明,那麼他在中壯之年,國難方殷而鄉村建設百廢待舉之刻,會依他對佛教的理解而由佛轉儒,也是勢所必然。
只是他絕不會想到,自己竟然間接催生了抗拒老化,強調「青年時代、處世時代、集體時代」的「人間佛教」,他更不可能預料到,「人間佛教」竟還成為戰後兩岸佛教的主流論述,特別是,在台灣催生了「此時,此地,此人」豐富而多樣的社會貢獻。
漱溟先生晚年重新由儒入佛,其心境轉折與思想論述,可參見香港李慶餘先生之大作《梁漱溟思想與佛教》(第七章:梁漱溟晚年對儒、佛二家的論述與比較——疏解《儒佛異同論》,第八章:《東方學術概觀》談佛教和東方學術)。其中兩段,可視作漱溟先生揮灑生命於儒佛之間的總回顧:
「梁先生申明自己一直沒有放棄佛家思想,他轉向儒家後,放棄的祇是出家作和尚的念頭,在思想上還是傾向佛家。至於他從事鄉建、參與政事,乃出於佛教不捨眾生的救世精神。他還指出,自己年事已高,出家的想法又再次萌生,若能在遠離世間的廟裡生活,必然十分高興。
「梁先生早年渴望出世間,但在大乘不捨眾生的悲願下,他出世間又回到世間來,他的後半生正好體現了大乘利濟群生的特色。」(頁1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