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慧法師

 

   

    我對「音樂」的修道體會

延伸解讀——misogynists比丘misogyny(厭女癖)

臉書留言錄(之二十六)

                釋昭慧 

101.10.21

我對「音樂」的修道體會(一)

  Murphy,你就是太善良,太貼心了,才搞到自己壓力那麼大!我都沒解釋你這些優美的音樂,會被貼在我的留言版上是怎麼回事,你竟還深怕我被臉友誤以為「出家人在聽靡靡之音」,而向Cecilia耐心解釋,這段音樂怎麼會進入我的臉書!其實你傳遞的音樂都很優美,任何臉友能透過你的推介而聆聽到它們,那都是很幸福的事!

  今天晚間忙完了一個段落,終於有了一點小小空檔。為了解除你因善良、貼心而帶來的心理壓力,我想進一步回顧並分享我在修道生涯中,面對「音樂」的心路歷程。這樣你或許比較不會有一種「在修道人版面上秀流行音樂」的壓力感。寫完感覺太長,因此將它切為五段,分別貼入留言版中。

  但你不要又產生了心理壓力——怕你的名字太頻繁出現在我的FB中,會給我帶來一些困擾。事實上我應該感謝你,「法不孤起,仗境方生」,是你在音樂方面的回饋意見與樂曲分享,引發了我想要寫這篇文章的美好動機,而倘若本文的隻字片語,對任何臉友能產生「法之饒益」與「義之饒益」,那都將是緣自你的善念,它是本文的美好「觸媒」!

我對「音樂」的修道體會(二)

  我是一個愛好音樂又學藝不精的人——何以「學藝不精」,改天或可向臉友分享這段失敗的生命教訓,但今天主題不在於此,暫且打住。在我生命裡,男女情欲很淡,但是音樂卻是我的「致命吸引力」。早年剛出家時,愛好音樂的老毛病,對我而言真是一大負擔,任何時、處,只要聽到優美的旋律,心魂立即被攝了過去。因此我深深理解,為何佛陀要修道人不得「歌舞倡伎及故往觀聽」,那是佛陀為了慈護初發心的修道人,必須要為他們設下的「防火牆」。

  後來為了全盤瞭解修行領域中的「非樂思想」,因此引經據典寫了一長篇論文:〈從非樂思想到音聲佛事〉,歸納出律制非樂的主要原因,包括有「壞威儀、曠時廢事、近惡墮惡、妨修禪定及障礙解脫」等五大理由。

  此中「近惡墮惡」,即是你所提到的「流行音樂跟佛法是牴觸」的問題,但不祇是流行音樂,任何煽情誘色或是殺氣騰騰的詞曲,哪怕是政治正確的許多「愛國歌曲」,都有這種問題。而我過往,正是沉浸在眾多愛國歌曲的高亢氛圍裡,在俠情噴湧的自我勵志中成長的。

  我常向學生舉例的,就是岳飛的「滿江紅」。過往我十分喜愛它,兩種曲調我都喜歡,特別是會讓人興起「慷慨就義」之豪情的其中一曲。但是等到學佛之後,再想到其中的「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一詞,我十分毛骨悚然。原來我過往不知不覺被曲調的優美之所吸引,竟而降低了對「吃人肉、喝人血」之倫理罪惡的覺察力。因此我深深察覺,音樂確實可以帶給人一種在不知覺間就「近惡墮惡」的威力。

我對「音樂」的修道體會(三)

  但是在常年修道生涯中,對「近惡墮惡」已有免疫力之後,我對音樂又有了一些更為深層的體會。

  前次留言已說:「修道多年,最喜愛的天籟已是寂靜。」當時沒有繼續深談自己為何如此,這次或可試著作進一步的說明。原來,修道多年後,我的心越來越寧靜,也就親身體驗到(而不祇是引經據典地查證到)它「妨修禪定」的力量了。我對「聲為禪者刺」的經教恍然大悟!原來,在進入禪定之前,最大的障礙正是音聲。

  有一次我在大眾集會中,即興演唱了一首趙元任作曲而劉半農作詞的藝術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表象上它是男女情愛之作,但據趙元任說,那個「她」指的是「國家」而非「情人」,它總不能算作是「靡靡之音」吧!豈料事後好久,我都有一種旋律迴繞在耳際的困擾,越是在寧靜時分,那個要命的旋律,也就越是不斷地從我的耳裡鑽了出來,並且迴繞不已。

  原來,美妙音聲是「五欲」之一,而任何微妙的色聲香味觸,是為「五欲」,對世人來說,都可以是一種享受,適當擷取它時,也可以疏緩壓力,豐富人生。但倘若進入更深邃的寧靜層次,那時,就連最美妙的音聲,都會讓心產生微細「掉舉」。因此,再美好的歌樂,對將入禪而未入禪的修道人來說,都會構成「禪者刺」。一位禪定力很強的比丘尼也告訴我,她當日聽到我唱「教我如何不想她」時,心裡非常喜悅,也非常感動(你必然能體會,音樂對於情感的即刻感染力,遠遠高於其他藝術),事後還「餘音繞樑」了一陣子。但由於她的禪定力比我高強,過了一陣子,她就入於更深層的禪定之中,而不再為「禪者刺」之所困擾了。 

我對「音樂」的修道體會(四)

  因此,在談到「妨修禪定」的層次時,已不是針對流行歌謠的歌詞或曲風,來作是否「靡靡之音」的倫理判斷。說到底,當心靈的寧靜達到更深層後,即便是莊嚴、寧靜的梵唱佛號,倘若不能適可而止,在耳旁遼繞不已,都會形成「禪者之刺」。數月之前,你來函提到淨土法門,你可以注意:即便是淨土法門的佛七修行,除了唸佛、繞佛之外,還是很重視「止靜」。我的體會是:梵唱佛號,或是空靈音樂,那些都是有效的「靜心」工具,初心行人可以先依寧靜的佛號、梵唱或空靈音樂來收攝亂心,但至其心已極度專注、寧靜之時,連佛號的旋律都會想要「捨離」,這時才能入於「念佛三昧」。

  有一回我應邀到南部某一座修習淨土法門的寺院裡講戒。該寺二十四小時不斷播放佛號,其用意是為了讓在裡頭安住的修行人,能夠「一心不亂」地憶持佛名。雖然播放佛號的聲量調到很小,似有還無,但是我竟然對那反覆無間的微細音聲,覺知到它對耳根非常地「增加負擔」,很本能地想要找到音源來把它「關機」。但禮貌上客隨主便,我當然不宜這麼做。

  沒想到,到了夜闌人靜時分,佛號聲微微細細,悠悠遠遠,一陣一陣飄入我的耳際。那一晚我的耳朵非常難受,無以形容那種難受,勉強形容吧,那真的就是一種耳際帶「刺」的感覺。後來我更寧靜之後,覺知到這不祇是「音聲」出了問題,那種白天時分「佛號構成耳根負擔」的心理壓力,使我不知不覺在尋伺(捕捉)著那微微細細,悠悠遠遠而且似有還無的音聲,所以我的耳根與心念,就會因自己對聲音的排斥,而更增其苦迫之感。

  就這樣,在長久的修道生涯中,我終於體認到:無論是餘音繞樑,還是佛號不斷,那些覺受依然是「無常」的!除非你戀戀不捨,不斷追憶著這些旋律,或者除非你在事過境遷之後,依然緊緊抓住那種「刺」的感覺不放(而且越怕就越抓得緊),否則它並不會形成恆久的負擔。

  就佛法的術語而言:音聲就只是無常的「有為法」,過了,它就是過了。對於美妙或嘈雜聲塵之接「觸」,產生了或苦或樂之覺「受」,緊接著就會產生對此諸覺受的「愛」(憎),由此而生起「取」執。連憎惡它,都會有一種想要牢牢抓住它,好能狠狠甩掉它的「取」執。這一串的心理運作,總的來說就是「無明」。

我對「音樂」的修道體會(五)

  這樣深刻的「無常」體認,讓我終於全然釋放了對音樂那種「不是戀著,就是排斥」的二分法,面對美好樂音,可以無罫礙地坦然接納它。

  雖然「寧靜」對我目前的心境而言,是最為舒適的頻率,但即便是過往讓我十分厭煩的流行音樂,或是讓我頭皮發麻的搖滾樂,我都可以在音頻對細胞與心念帶來的震撼、閃動或跳躍中,作身心的反觀自照。也就是說,當音樂對我不再具足「致命吸引力」時,我反倒能以舒坦的心來看待它,或是以公允的心來欣賞它,不再因為面對「致命吸引力」的莫名恐懼,而對它產生強烈的排拒心。

  這就是前次留言所述,「偶與大眾同樂,我也就不想過於矯情,以免場面弄得太過嚴肅,因此歌唱乃屬偶一為之的助興之舉」,但那也就僅止於「助興」而已。有時還是有幾分不自在,但那純粹是不願意「壞威儀」的自我節制而已。

  你前些時在跟帖中與道華法師對音樂的對談,十分有深度,你的覺知力是很敏銳的。它過於專業,我無法完整地加以覆述(不是說客氣話,我在音樂領域裡,真的是「學藝不精」),但認為那將對這裡的臉友們,會有很好的啟發!還有日昇,你的歌聲是如此醉人,想必有非常豐富、深刻的音樂體驗。

  倘若得空,歡迎你們三位直接在我的留言版上直抒胸臆,好讓更多人能夠共享屬於你們的音樂智慧——畢竟跟帖是較少人會追蹤它的。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每次在跟帖中作了較長的回應之後,都還是會重新貼到留言版的原因。

我對「音樂」的修道體會(延伸解讀)——misogynists比丘

  談到這裡,我對misogynists的答案,業已呼之欲出:男性僧侶容易產生「厭女癖」(misogyny),其實也正是出自類似的心理運轉機制。

  凡夫俗子都有其病,女性、男性、同志等等,莫不如此,誰也不必瞧不起誰。一般而言,男性慾重,而女性情重(當然也有例外)。兩者都不是罪,但倘若不向上提昇,都會增其生命苦迫。

  相對而言,情感還是可以昇華為無私利他的慈悲心,這也就是前次我之所以告訴你「情感是成佛的基礎」的學理根據。《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想必也有類似體會,因此才會借賈寶玉之口,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土做的」。土當然比較渾濁,有待水的洗滌,這就是我前次「談情說愛話清涼」一文所說的,在世俗道途上,「情」是讓「欲」獲致節制的一種方法,它會讓人產生「任弱水三千,我但取一瓢而飲」的殷重心。

  那些misogynist比丘,表象上是正經八百地掄著道德大斧,流露出對「女態」的極度鄙夷與極度醜化,其實那只是為情欲之所繫縛的男性僧侶,面對「性」之致命吸引力,產生強力抗拒之時,所產生的極度恐懼與極度仇視。

  因此我曾經在一段文章中,嚴厲地警告那些misogynist比丘,倘若閣下怕受到情欲的誘惑,那你們就天天背誦「女人八十四態」罷!但你們憑什麼教那些常年當比丘們的「老媽子」,連唸佛都被勞務削減時間的尼眾,將剩餘的有限時間不拿來「念佛」,而拿來將那撈什子的「八十四態」唸唸有詞?(大意如此)

  我悲憫這些男性僧侶,理解他們在面對情欲時,那種戒慎恐懼的尷尬與苦難,但我必須扼止他們對女性的心靈殘害。「女人八十四態」的喃喃自語,對這些欲念深重的男性,容或可以成為「良藥」,但對女性而言,則絕對會是一副令心智渾沌而信心低落的「毒藥」!

  因此我雖然對他們言詞峻厲,但倒不致於有任何仇視與敵意。這就是為什麼當我拜讀到你對某位misogynist比丘作人肉搜索的跟帖時,忍不住笑到流眼淚的原因。

  唉!你真是太可愛也太搞笑的「好孩子」!

101.10.20子夜(21凌晨)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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