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聽陳玉峰教授演講有感
臉書留言錄(之八九五)
110.4.21
生理有年齡,心理沒有年齡
昨天真是知識饗宴極其豐盛的一天。上午主持張家麟教授的演講,同學們已然讚不絕口,下午主持陳玉峰教授的演講,他們更是目瞪口呆。在同學們的熱烈掌聲催促之下,這兩位教授都與我互訂了「下回演講」之約。
下午這場演講,原訂三個小時(這已比平常的演講多了一小時),但是竟然進行了足足三個半小時。這場名為「縱情大化自然」的演講,讓在場師生深為震撼。
陳教授1953年生,算來已是68歲,比我大了四歲。他說自己最近有一種體會:「生理有年齡,心理沒有年齡。」我們的體驗不謀而合。自己如今也已邁入生命的第64個年頭,色身難免減低活力,但在心理層面,卻總是像個活力充沛的青年。
而陳教授之所以「心理沒有年齡」,從他的演講就可直下體會。作為一位「縱情大化自然」的勇者,他好似在傾宇宙之全力,奮生命之精髓,源源吐露著鍾靈毓秀的自然芳華。慢說是碩士班學生聚精會神,連幾位平時聽講總是「坐不穩,站不牢」,忍不住跑到外面蹓躂的學士班小朋友,竟然都被他的滂沛能量攝住心神,專注聽講直到尾聲,而且還欲罷不能。其人格之感染力,有如此者。
陳教授中學時代就已博覽群書,但他的演講可不是「掉書袋」的書本知識,無論其講述內容是天象、地理還是人文,全是來自踏踏實實的生命體驗,隨手拈來莫非珠璣。原來這都是他以數十年生命歲月,踏破鐵鞋,翻山越嶺,靜心觀察紀錄,甚至化約為圖表、數據,所淬鍊出來的智慧精華。我本來還在手機臉書頁面上,快速地札記了他的幾段「金句」,並拍了幾張相片,想轉分享給臉友們,沒想到最後不小心按到取消鍵,剎那化為烏有。而且由於手機功能侷限,加上自己技拙,照片怎麼拍,也拍不出他演講時煥發出的粲然光采。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陳教授的演講中,最讓我動容的是「與台灣共生死」的決絕之志。他自述打算如何與侵略者拚搏生死:
「即便全身已是彈孔,我依然不會忘記以最後一口氣扔出手榴彈,並在敵人接近時,以身上綁著的人肉炸彈再殺幾個。就連死後,我的魂魄都不放過他們。」
那一剎那我感覺,在我前面矗立著一座台灣的「護國神山」。那一剎那,腦中也迅速浮現了屈原的〈國殤〉: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爲鬼雄。
青年時代,我是「三民主義」的忠誠信徒,曾有一種可以為國家民族而「拋頭顱,灑熱血」的激越之情。但在學佛後,我勘透了民族主義的侷限。在國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民族主義容或還是「必要之惡」,然而一旦國家強大,民族繁盛,倘若還在強化民族主義,那肯定會轉化為「欺凌弱勢」的邪惡力量。
民族主義的「大我之愛」,往往伴隨著類似宗教狂熱的毀滅性。例如,硬生生推翻「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法則,動輒將「神聖不可侵犯」掛在嘴邊,硬生生將國家的分裂,國土的分治,上綱為「神聖信念的褻瀆」,不惜為了此一信念而讓生靈塗炭,流血漂杵,這豈不類似宗教狂熱的毀滅性力量展現!
如是思維,才讓我的民族激情逐漸撫平。然而陳教授在邁入「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依然可以如此壯懷激烈。而他傾生命之力自述之時,竟也剎那之間激盪起了我那屬於青年時代的熱血。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聽著陳教授「已經準備壯烈成仁」的一番表述,我的意念並未放在「殺業糾纏」的因緣果報(雖然這是非常重要的佛法常識),而是琢磨著文文山所自述的天地正氣──「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我的體悟是,「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爲鬼雄」,這即便是一種深沉而頑強的「執念」,即便這個執念在本質上依然屬於「顛倒夢想」,未能臻於「究竟涅槃」,但也未始不是擺脫「卑微求活」之強大意念,而獲得某種程度「自我超越」的強大能量。
最近持續關注緬甸。見到示威者被政府軍無情殺害而大量傷亡,內心有說不出的沉痛。在一篇報導中,緬甸政府軍活活燒死一名示威者。我的直覺是,這種慘絕人寰的場面,絕對是被蓄意設計出來的。統治者就是要讓受焚者色身極痛,發出慘嚎,用以激發民眾無與倫比的恐懼感。我認為,集權者無疑是世間最大之惡魔,因為他們的掌控欲無與倫比。
集權者並非沒有恐懼,他們最大的恐懼,就是無法有效掌控被統治者。他們對反抗者視若寇讎,因為反抗者在鬆動著統治狀態的牢固性。那種「無法掌控被統治者」的強烈恐懼,使得他們的邪惡變得沒有底線。而他們的最大邪惡,並非毀滅反抗者的色身──生命終究還是會死亡的。
他們不是讓反抗者痛快地「求仁得仁」,而是施以酷刑,讓反抗者痛不欲生(甚至求死不得),並且蓄意讓其他廣大的被統治者,親見耳聞反抗者鬼哭神嚎的悲慘下場,用以激發被統治者最深層的恐懼,從而讓他們徹底放棄反抗,永世淪為統治者的奴隸。
這些被恐懼征服而意志徹底瓦解的人,面對的將不只是「一世生命的終結」,而是「生生世世的生命沉淪」,他們無法擺脫魔的控制,因此不幸淪為俯首貼耳的「魔王眷屬」。我之所以將集權者視為「世間最大之惡魔」,原因在此。
要抗拒集權者這樣鉅大的惡魔,可就不能只是「不怕死」,還必須「不怕痛」。因為比死亡更可怕的,就是色身的劇痛;劇痛可以讓人「生不如死」。要讓凡夫俗子無懼於比死亡還可怕的鉅大疼痛,就必須有某種精神上無與倫比的力量。
南榕為了「百分百言論自由」,越僧、藏僧與古往今來為信仰而坦然殉道的宗教人士,不計其數。我曾經為了一尊觀音像的受辱而無懼疼痛,決志以自焚來與「仇佛者」拚搏,在那當時,全無「容或可以僥倖求活」的念想,全副身心都在準備迎接那烈火焚身的一刻。但我不想讓人錯覺我是勘透生死的高僧,因為,這種生命經驗並不足以證明,我在面對其他情境時,可以無懼於死亡與疼痛。
正因如此,我能體會到陳教授那種「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生命意境。
精神上無與倫比的力量,在每個人身上呈現出來的樣貌未必相同,而且無法強求其同,因為那終究是在每個生命經歷的基礎上,含英咀華後淬鍊出來的精神標的,也就是說,那是「因緣生法」,怎麼可能一模一樣?
然而無論如何,讓一個人可以無懼死亡乃至劇痛的,即便是生命中某種強固的「執念」,也是讓人十分動容且肅然起敬的。
殉國如此,殉道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