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規範用字」的某些必要性抗拒
──聲韻學、訓詁學與修辭學考量
（回應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文字編輯賴昭男先生）

臉書留言錄（之一○一六）

111.7.5（凌晨）

　　賴先生，非常感謝您費那麼多時間告知台語規範用字的考量。

　　您提到的那位費心說明其看法的臉友，其實他是好意的，我只是當時非常忙碌，沒那麼多時間被綁在這個議題上，尤其是聲韻的流變，例如：舌根音ㄍㄎㄏ，在中原已有顎化（palatalization）現象，成為為舌面音ㄐㄑㄒ，反倒是閩粵方言保留了古韻。所以《康熙字典》引述《集韻》的迄甲切，從音䛅，這個切音，若用閩粵方言，切出來的肯定是ㄍㄚ或ㄎㄚ，而不會是ㄐㄧㄚ。但那是一個很大的議題，我真的無法奉陪他講下去，這樣會讓我被迫把自己的正事擺在一邊，岔神不斷你來我往，所以不得已而請他打住。

　　而且正因為自己時間有限，無心探究此一問題，所以看資料有時難免過度快速而有失誤。例如：我早先還以為教育部《國語辭典》至少有將「呷」解釋作飲與食，後來經該臉友提醒，我得空回頭細看時，發現它竟然真的只把「呷」限制在「飲」。這種做法，我也不很以為然。且不說其他辭典沒有把「呷」限制得那麼死，至少在台灣民間，「tsia̍h飯」與「tsia̍h茶」，都會用到tsia̍h音，沒有理由限定「呷」只能是「飲」，不能是「食」，也沒有立場說服我們，這兩個同樣發tsia̍h音的台語，必須一個對應「食」字，一個對應「呷」字。

　　最後再從訓詁角度來談談我對語義流變的看法。歷史上每種語言都在不斷地變化，過度鎖定某字必然指向某義，並不符合語義流變的樣貌。例如：「同志」一詞，原本只是單純指涉「有志一同的人」，清末民初以來，革命黨人、共產黨人通通都互稱彼此為「同志」。到了現代，「同志」已成了同性戀者的代稱，有時甚至泛稱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等LGBT群體。這時我們不能說：把「同志」解釋作LGBT，是一種訛誤，並且以訛傳訛。

　　尤其是文學作品，有時不見得拘泥在規範用字，而會作修辭學或美學上的整體考量，以求達致他所想要的效果。膾炙人口的一個範例，即是宋代王安石的《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第三句最初寫作「春風又到江南岸」，覺得不好，後來改為「春風又過江南岸」，讀了幾遍，還是嫌不好；又改為「春風又入江南岸」，「春風又滿江南岸」，……換了十多個字，最後才確定為「春風又綠江南岸」。沒有哪個用字是錯的，但他之所以選「綠」字，並讓「綠」這個名詞或形容詞，出現了作為動詞的突破性用法，這純粹來自修辭學或美學上的整體考量。

　　回到問題本身，當我用台語「tsia̍h緊挵破碗」一詞時，我認為，「食」這個被官方規範的用字，實在無法說服我來使用它，勉強改用「食」字，會立刻減少「呷」所帶來的傳神韻味。這有點像是在勉強王安石，要求他不能使用「綠」字，只能使用「到」字，並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指他使用「綠」字有誤，會「以訛傳訛」一樣。因此，當我用台語「tsia̍h緊挵破碗」一詞時，完全不想使用「食」字，只想使用「呷」字。

　　您也提到：「教育部的《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雖選用「食（tsia̍h）」作為規範用字，但目前多數民眾仍更常使用「呷」。」這時，官方該反思的是，這樣的規範是否應予變更？畢竟以「食」為tsia̍h音的指定用字，那也只是官方的規範，沒有必然的說服力。就像Pútin被翻成普丁、普廷、普京，不一而足，官方雖有固定譯語，但媒體與民眾還是未必買單。我們也不好說，其他都翻譯錯了，甚至指責這些用法是「以訛傳訛」，而只能說它不符合官方制定的標準規範。

　　我6月28日凌晨抽空撰寫〈劫貧濟富的「高教土匪化政策」〉一文時，手頭工作量很大，又有一個會議穿插其間，所以沒打算就此議題與該位善意的臉友，不斷進行你來我往的論辯。今天終於有一點空檔（說有空，也只是工作進度沒那麼趕，其實我也還在趕一篇論文稿），恰好看到您的來訊，因此於回訊時，補充了我比較完整的看法。

　　我會將以上的說明先行貼到臉書，作為日前臉書跟帖的一點補充。當然，您的說明也很有意義。倘若您不反對，我會於嗣後貼出，以供網友一併瀏覽。

【附錄】賴昭男先生函

釋昭慧師父您好，

我是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的文字編輯賴昭男，我看到您最近一則關於「高教土匪化政策」的臉書貼文中提及「食（tsia̍h）緊挵破碗」這句台語俗諺。也看到留言回覆中，有網友對於您選擇使用「呷」這個字表示異議。就敝基金會長期處理台語文章的經驗來看，我能理解您用「呷」這個字是基於通俗考量。教育部的《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雖選用「食（tsia̍h）」作為規範用字，但目前多數民眾仍更常使用「呷」。

網友與您的討論後來延伸至字義的考究，確實岔題太遠，有失您原本貼文想要表達的重點。但我想，該名網友或非刻意吹毛求疵。近年來，政府逐漸重視本土語言教育，下個學年度將在國高中正式實施「台語課」。過去台語的文字缺乏規範，許多字詞沒有一致寫法。現在逐步推動的台語課，會統一使用教育部台語辭典的規範用字。因此，該名網友應該是期望透過您的影響力，鼓勵並帶動民眾一起使用規範用字。

使用規範用字，對台語教育的發展，有蠻重要的意義。如同國語課程的字音字型都有規範，台語課程當然也應該要有規範。所以在台語教育上，不會糾結於漢字的考究，重點在於有標準寫法裨益教學。當然，師父這篇不是台語文的教學文章，無需遵照台語文教學上的規範。但倘若師父認同我說明的台語文標準化的理念，也非常歡迎師父使用教育部台語辭典的規範用字；若擔心讀者一時看無，只要加個註解即可。

以上說明，供師父您參考，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