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封麥」謝幕詞
臉書留言錄(之一一八六)
113.7.21
《瑜伽師地論》講座期間,我抽空為何日生教授的新書寫了一篇序文。
很多人看過我的序文,往往會有錯覺,以為序文數字不用過長,肯定比較好寫。然而在我的寫作經驗中,為友人(而非為自己)的新書撰寫序文,較諸其他類型的寫作,可說是最費腦力的文字工程。 我深切體會,出書對任何領域的作者而言,都是一件大事。因此只要應允寫序,我絕對不會意到筆隨,任情揮灑,用這樣珍貴的版面,拿來自抒胸中丘壑。而序文之難,恰恰就難在不是「自抒胸中丘壑」。 其次,序文沒有固定章法,較之中規中矩、四平八穩的專書與論文,讓人更為費心躊躇於其起承轉合。序文也不比「我手寫我口」的散文,必須先行將自己沉浸到作者的心靈世界,宛若與其同一呼吸;然後再從作者的心靈世界抽離出來,醞釀構思,找出最佳的切入角度。
就以學術專書而言,這對人文學門的學者而言,是件嘔心瀝血的成果展現。因此在撰稿之前,我一定會將書稿先行全本讀完,畫上重點,寫點眉批。如今在電腦中閱讀pdf檔,我已不便眉批,依然會隨手寫點備忘。一邊閱讀,一邊備忘,頭腦也就一邊盤桓:這篇序文到底要從哪個角度切入? 即使作者是自己所熟悉的友人,但要在短時間內,完整而無誤地理解他的學術見地,點出箇中精華,對這些學術成就作出如實的評價(而非言不由衷的阿諛奉承),這絕對比自己寫一篇得心應手的學術論文,顯得倍加困難。 其次,如果這部新書不是學術著作,而是個人傳記或生活雜感之類的散文集,那麼,我得用最柔軟的心,體會作者本人或其所描述對象的悲歡離合,內心有所觸動,序文寫起來才會情真意切。
光是這樣閱讀加醞釀的過程,可能就要花費幾天時間。有時一部書稿讀完,我會先行擱置個幾天。在這幾天期間,一邊處理其他事務,一邊思維各種可能的切入角度或文章筆法。等到下筆之時,再嘗試著就這幾個角度,寫些自己的觀點回饋或讀後感想。 由於這是「作者的場子」,作者才是主角,我絕不可喧賓奪主。因此,即使作者沒有字數限制,序文字數也必須有所節制。一般而言,等到初步完稿之後,我會運用「減法」,將自己覺得對該書(或該書作者)而言「沒有那麼重要」的段落,予以字數減縮,乃至整段刪除。在一般情況下,未刪除前的序文初稿,少則千餘字,多則數千字。 如果作者轉告,受限於落版頁數考量,出版社主編希望序文不要超過若干字,我一定會努力將初稿刪減到這個字數的上限以內。若真不得已而溢出了若干字句,又覺得硬生生刪除,難免妨礙內容的完整表達,這時我會將多餘字數用網底或紅色字型標示出來,請作者轉告主編,可就有限篇幅的限制,自行決定是否予以刪除。 曾經有一部新書,出版社主編請作者告訴我,由於篇幅有限,希望這篇序文控制在600字左右,我聽了暗暗叫苦。作者或許以為,這對「快筆」的我而言,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殊不知,這可不比「論文摘要」。要用這麼少的字數,將全書最精華的內容提煉出來,寫出意見回饋或是讀後感想,這真的非常困難。有時我甚至不得不將初稿全刪,重新醞釀出「用最短篇幅道出箇中精華」的切入角度。
也因此,過往自己出書時,大都沒有找人寫序,頂多寫篇「自序」塞責。這絕非「目中無人」,只是深知為人寫序的費時、費神,不敢叨擾師友。 然而會找我寫序的人,大都與我情誼深厚,或是緣分特殊,作者既然開口索序,面對他所在意的出版大事,我竟很難開口辭謝。 倘若時間充裕,我還可以「慢工出細活」。最怕的是,在工作負擔沉重的情況下,分身乏術而勉強為之。而在本次講座期間,我就遇上了這樣的窘境。
事情是這樣的。5月14日,慈濟基金會何日生副執行長來電,請我為他的新書《證嚴上人佛教思想研究》寫序。當時我正在國家音樂廳入座,新逸交響樂團年度公演(觀音線慈善公益音樂會)即將開始。由於何教授與我的法誼深厚,我當即口頭允諾,卻因與身旁法友寒暄,未即將此事登入手機行事曆的「工作備忘」。 翌日,何教授透過通訊軟體(Line),將一校書稿傳送過來,當時我正在學校開會,無法在電腦中立予下載。 讀Line最忌三事,一是「已讀不回」。二是沒有立刻寫下備忘,難免手機滑過即忘。三是沒有立即下載檔案,過期之後再也無法下載。我這兩番疏失,正是「滑過即忘」與「未及下載」。 幾天之後,我竟將寫序大事,忘得一乾二淨。平日還自以為「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豈知忘性太大,此事讓我驟然「服老」!
等到7月3日,何教授助理瑞祥來訊告知:二校完畢,正在等著我的序文。我凜然一驚,竟然忘了作者曾經提供一校書稿,還理直氣壯地請他將書稿的pdf檔傳送過來。這麼一來,完全超出了原訂的暑期寫作計畫範圍。 由於暑期伊始,必須將學生報告改完,登錄成績。緊接著是一系列的營隊活動、會議、公務、探病行程,在在讓我無法分神閱讀書稿。不但如此,原計畫在〈守性法師素描〉完稿之後,《瑜伽師地論》講座之前,抽出兩天時間,一氣呵成地完成一篇學報論文(這是積欠已久的稿債)。哪知計畫趕不上變化!面對傳來多日的新書二校稿,深感分身乏術,我自知理虧,為恐耽誤出版社的出書作業,只好將這兩天時間,挪來閱讀書稿,一邊閱讀,一邊醞釀著序文切入的角度。
自7月14日講座開始,每天上午講三堂課,下午感覺體力、心力都差,只能放緩步調,讓自己躺平、補眠,或是看些即期雜誌。這麼一來,能運用來寫作的時間,就只剩下晚間。幾個晚間運作下來,我發現,準備教材對我而言駕輕就熟,反倒是「序文待撰」的進度壓力,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每晚坐在電腦前準備教材,我總會抽出一點時間,瞪著書稿「發呆」,構思序文內容。直到7月17日晚間,感覺業已醞釀成熟,這纔動手撰寫,一口氣鍵入兩千餘字,直到睡意陡升,這才放下手邊工作,趕忙倒頭養息。 到了第二天(18日)下午,午休起來,感覺精神飽滿,再將前一晚業已完成的序文重新閱讀一遍。不得不懷疑,是否前一晚精神不濟,腦力不足,總感覺這篇序文,沒有達到自己所認定的「理想水平」。當然,我也可把心一橫,交差了事。但一想到,出書對作者而言,是件嘔心瀝血的大事,我就不免躊躇。最後決定放棄這兩千多字,重新撰寫。 就這樣,18日的晚間,我一口氣寫了2697字,重新審視全文,自問已可心安理得交差,這才將序文檔案傳送給了瑞祥。心中不免暗自慶幸:這回出版社沒有限制字數,否則我更會綁手綁腳,舉步維艱。那晚,我終於沉沉地睡了一個飽覺。
然而從翌日起,連續三天,我雖依然準時登座說法,卻感覺到了一股明顯的倦意湧來。這種疲憊感,雖然不影響講課時頭腦的清晰度與教學品質,卻不免反映在色身上:明顯出現黑眼圈與疲憊相;有一次忽然過敏發作而頻流鼻水;還有幾次,講到一半突然嗆咳。還有,講完一堂課,中間即便只有10分鐘休息時間,我都要立刻回到寮房,讓自己躺個5分鐘,好能恢復元氣 尤其是忽流鼻水與突然嗆咳,這是過往講課從未有過的狀況,不但讓我感到尷尬,還讓我顧不得線上直播或是全程錄影,必須徵得學友們的諒解,暫停講課,取衛生紙來擤擤鼻水,或是趕緊喝口熱茶。 這麼折騰下來,我終於意會到,備課、講課不是負擔,反倒讓我法喜充滿;雖有一篇論文待撰,但那已是胸有成竹。反倒是撰寫序文這件事,竟隱然給我帶來了如此鉅大的身心壓力。
思來想去,感覺寫序生涯應該告一段落。這時忽然想到:費玉清在66歲那一年,宣布告別47年的歌唱事業,決定「封麥」。然則我今年已是67歲,此時主動宣告「終止序文寫作」,方屬明智之舉,未來也便於向索序師友告罪婉辭。 然則,為何日生教授的新書撰序,應該會是我畢生寫作生涯裡,為寫序文畫下休止符的「謝幕之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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