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的兩難命題——二度拜會證嚴法師有感
釋昭慧
六月二十五日,筆者至靜思精舍拜見印順導師,中午會遇證嚴法師,乃順帶就近期廣泛流傳且殺傷力頗大的「慈濟『一灘血』故事不實說」,向法師問明原委。
證嚴法師表示(以下簡述談話大要):
「三十五年前,因徒弟德融師的父親動手術,我至某診所探病,見到地上一灘血而問其緣故,有人告知這是某一無力繳交保證金之原住民婦女所留。若干年前還巧遇一位當日在診所就醫的男性病患,竟也主動找我,向我提及當日同見一灘血的情景。「去年四月間,我至慈濟台北分會,是日慈濟為報告海外(薩爾瓦多)賑災情況,以及慈濟成立三十五週年慶諸事宜,而召開記者會。不料有一位老婦人竟然趨前問我:『師父,您還記得我嗎?』並主動道出:她就是三十五年前在診所答覆『一灘血』原委的人。此時記者產生興趣,進一步問其『一灘血』的所在地,老人回答:『就是某地的某醫師那裡。』不料因此,我與該老人(李滿妹)都成了被告。
「但我從不曾道出該醫師的大名,如何成立『誹謗』罪責?而『繳保證金』在過往醫院算是通例,並非該診所之特例;在我看來,該醫師遠離家鄉,到東部的窮鄉僻壤行醫,已經就是一位宅心仁厚的良醫了。該醫師後來還兩度來慈濟醫院就醫,與慈濟結下善緣,並捐出十萬元的善款。」
七月十日,筆者乃第二度為此事走訪證嚴法師,此次同行者有現代禪李元松、禪龍二位老師及性廣法師。證嚴法師因七位長期發心的慈濟委員,於近期相繼往生,乃將七人參與慈濟志業的感人事蹟,一樁樁娓娓道來。明眸流露的是無限哀悽之情,一字一句更是痛徹肺腑。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彷若沉甸甸地扛著悠悠時劫裡無盡蒼生的深重苦難!
91.7.10 昭慧法師、性廣法師、李元松、禪龍四人拜會證嚴法師 (中立者為證嚴法師,左一為林碧玉居士,右一為王端正居士)
之後,雖然百般不忍,我們還是對「慈濟一灘血」的風波表示關切,想知道證嚴法師的立場。是日同座者,尚有慈濟功德會的林碧玉與王端正兩位副執行長。
證嚴法師首先表明,三十多年前,她確實看到了在某診所地上的那一灘血,也確實因此而促發了她濟世救人的悲心。但即使是陳述此事,她也無意傷害任何一人,所以從不曾說出當事人姓名。即使如今為此而成為民、刑事自訴案的被告,她仍交代訴訟代理人,不可以有一字一句對老醫師發出任何不敬之詞。她幽幽歎道:「慈濟功德會其實是『台灣最大的弱勢團體』,許多誤解和訛傳,我都不忍多作解釋,唯恐說了出來,會傷害到當事人。」
筆者乃問王端正副執行長,聽說最近法院方面已建請兩造和解,不知進度如何?他告知,法官建議:證嚴法師既然當日見到一灘血而沒有求證,何妨為此而向當事人道歉。
筆者聞後表示:法官也許是善意的,但證嚴法師卻絕不可答應這樣的和解條件。假使證嚴法師當日是在寫一則標榜「揭發事實真相」的新聞報導,見到一灘血,沒有經過求證,就將「某產婦交不出保證金而被抬回去」的事公諸大眾,並連帶道出醫師姓名,則當事人要求法師道歉,或許還有道理;但前提也必須是當事人能舉證歷歷,證明此事純屬捏造。但是法師當日完全無意「揭發事實真相」,只是就著「一灘血」的現象以及旁人的說明,陳述她「不忍眾生病苦」而創辦慈濟事業的悲懷。即使歷史之幕能拉回到從前,她又有什麼義務要「求證」?如今又憑什麼要向對號入座的訴訟人(或訴訟代理人)「道歉」?
更何況,廣大的社會民眾,無法體會證嚴法師忍辱息諍的慈悲心,他們一旦從媒體上知悉:「一灘血公案」的結局,就是法師「道歉」,那豈不是讓網路上流傳的匿名謠言,得到了「漂白」的機會?那豈不是讓人誤以為:法師已經默認了諸如「慈濟的龐大王國竟是建立在『一灘血』的謊言上」這樣嚴厲的指控?就算法師忍辱柔和,不計毀譽,可以為息諍而道歉,以謀求事情的平和落幕,但試問:一旦法師的忍讓,傷害到了慈濟的信譽,讓善心人士為之卻步,救苦救難的力量為之減弱,那豈不也間接傷害到了眾苦待濟的芸芸眾生呢?
證嚴法師倘若這樣不明不白地道歉,到底是「慈悲」了當事人,還是「慈悲」了苦難眾生?法師遇謗不諍,反而事事替當事人著想,就修道而言,這無疑是品格高潔的;但也因此而往往處於「白白挨打」的情境,這是否也會增長某些人肆無忌憚,有恃無恐的氣燄呢?
捨「慈悲」即無佛法,但有時慈悲的「尺度」,還真是不好拿捏啊!
九一、七、十一 于尊悔樓
——刊於九十一年七月十二日《自由時報》「自由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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