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罪不及妻孥」嗎？

——與臉友針對鄭捷事件之對話

臉書留言錄（之一七○）

　　　　　　　　　　　　　　　　釋昭慧

編按

　　103年5月21日下午16時22分至26分，於台北捷運板南線龍山寺站至江子翠站之間，發生台北捷運史上的首起隨機殺人事件。凶手為21歲的學生鄭捷，造成4死24傷的慘劇。昭慧法師於臉書發表兩篇感言，本文為第二篇，第一篇〈養成惡癖的雙重結構──鄭捷事件感言〉，業已刊載於《佛教弘誓電子報》第292期。

103.5.28

　　奇怪！不是「罪不及妻孥」嗎？怎麼兒子犯罪卻要弄到父母當眾下跪賠罪？

　　父母縱使有管教不當之處，但如何證明這與兒子成為殺人魔有因果關係？

103.5.29

Tilong Chhòa云：

　　法師尊鑑，罪與責不同，罪的確不及妻孥，沒有人認為他父母該去坐牢。但責呢？我不在乎他們磕了幾個頭，我看到的是他們不想負責，只想把自己的兒子推出去死，好讓他們快點遠離這件事。　　

釋昭慧云：

　　Tilong Chhòa，我其實也沒義務為這對父母辯護，只是，「他們不想負責，只想把自己的兒子推出去死，好讓他們快點遠離這件事」，這是你的研判，還是已有鑿鑿證據？他們對鄭捷會成為殺人魔的「責」到底是什麼呢？

Tilong Chhòa云：

　　法師尊鑑，就我所知，鄭捷的母校東海大學、板橋高中的師長們都在反省鄭捷在校期間究竟有哪些癥結是被忽略，是可能可以挽回的。板中的老師們也在呼籲就算鄭捷被判死刑，也要有足夠的時間對鄭捷做個案研究，要釐清楚他究竟如何變成如此的冷血。這些是曾接觸過他的教育工作者，能做的補救。

　　他的雙親案發至今，未曾探視過鄭捷，至少我從已披露的新聞中看不出他們想去弄清楚他們的兒子怎麼了？然後從他們自己的發言稿中所透露的訊息，竟然是請求法官速判死刑，然後叫自己兒子來生好好做人。他們可曾想過做為雙親的立場，他能補救些什麼？

　　至於「責」，一個層次是法師問的「他們對鄭捷會成為殺人魔的責到底是什麼呢？」，另一個層次是鄭捷犯下殺人罪後，做為最親近的關係人，他們該如何協助鄭捷善後呢！不知法師認不認為這也是很重要的責任？

釋昭慧云：

　　前者的因果關係不很明確，所以我無法片面討論其父母之「責」。例如：教他越區讀書，要他出人頭地，嚴格要求他的學業成就。這些做法容或不當，但是很難看出，這樣必然就會造就出殺人魔。若果因果關係如是簡易明瞭，那麼台灣大概遍地都是潛在的殺人魔！

　　後者部分，了解你的看法。我認為：父母與教育工作者對當事人的心情是不同的。父母對兒女的感情用得很深，既投入就很難抽離。教育工作者是既能投入，又能抽離的。因此這些教育工作者的表現是恰如其份的。但父母面對殺人魔的兒子，他們的處境是尷尬的、恐懼的、痛苦的、萬念俱灰的、無顏見人的，此時他們很有可能愛極生恨……。這是兩種情感狀態迥然不同的角色，很難拿來類比！

　　最後，容我說一句我的困惑：

　　倘若鄭捷讓那麼多人一夕之間心碎的罪惡，都能蒙受悲憫與愛，讓媒體大談他想吃南部粽子，我不知何以其父母竟被批判得如此罪大惡極？有幾對父母堪能接受這樣放大特寫的檢驗呢？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不也大都是在跌跌撞撞的過程中，摸索著如何為人父母的嗎？

【回應六則】

103.5.29

一

Tilong Chhòa云：

　　法師慈悲，親與師的差異我是可以理解的，鄭捷雙親的教養也不必然是事發的主因。

　　但正因為同為父母，我才無法理解為何聽到自己兒子犯下滔天大罪的選擇居然是神隱7天，還要一通「關鍵電話」他們才出來說話，而說完話後，竟也沒去看自己兒子一面，問一句「你怎麼了！？」這些都沒有。讓人感覺很不真實，好似從案發第一瞬間，他們就開始計算得失。就我來看，鄭捷弟弟的反應，才是最自然的吧！？

　　如果鄭捷的父母像他弟弟或一般正常人的表現，就算他們在警局裏對鄭捷咆囂，或相擁而泣，或無言相對。我都可以理解可憐天下父母心，不忍加以苛責。

　　法師原發文是「奇怪！不是「罪不及妻孥」嗎？怎麼兒子犯罪卻要弄到父母當眾下跪賠罪？」我想沒人要他們下跪磕頭，我也沒要怪罪他們什麼！但我能對他們不滿吧！？我不滿他們太過反常，也算計太多。（當然，這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小人之心） 

釋昭慧云：

　　是的，我不想往壞的方向揣測他們！我無權作這樣的揣測！至於「沒人要他們下跪磕頭」，我認為那些紛至沓來且罪大惡極的批評，是讓他們忍不住腿軟下跪的原因！

 　　一般正常人的表現？誰來判斷這樣才是正常的？他們在面對不正常的兒子時，此刻情緒會很正常嗎？我曾見有女兒自殺的父親痛斷肝腸，跪地號啕，母親反而木然未落一滴眼淚。直至我牽著她的手誦了好一會兒經文，她才緩緩流下了眼淚，輕輕告訴我：「我很想死，我活不下去了！」是父親正常還是母親正常？

二

邱尉庭云：

　　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對自己的孩子說出「下輩子好好做人」……真的萬分不捨！不捨兇手更不捨家屬！

釋昭慧云：

　　有人批評他們這樣說實在太冷血，但我解讀到的是：他們業已掉入了絕望的深淵，他們業已痛斷肝腸！

三

許齊芸云：

　　難以理解那小小年紀就萌生了死意！

　　難以理解他有勇氣殺人卻沒有勇氣殺自己！

　　難以理解他犯案沒有情緒、聽聞父母為他在眾人面前下跪也沒有情緒！

　　難以理解他既然沒有情緒又何處來的動力犯下這令人難以置信的罪?

　　難以理解到心都痛了！

　　這樣因果、輪迴是常?抑或是無常? 

釋昭慧云：

　　沒有生命長流的透視力（宿命明），要理解真是談何容易！只有一點可以回應：「難以理解他有勇氣殺人卻沒有勇氣殺自己！」因為殺自己，他的身會痛，殺別人，他的心不會痛！

　　這因果的鎖鍊依然是無常的！但吾人也不宜盲目樂觀地以為：悔改就可立地回頭！原因在於：頑強的業習（如殺癖）要改變是很難的！那像吸毒上癮一般，發作起來很難戒斷。這要有強烈而持久的有效對治！癮頭有多深多強，對治就要有多久多強。

四

菩提心云：

　　敬愛的法師：我有時在想整個社會價值觀的扭曲是不是我們每個人應負的責任，這是淺見，請指正！謝謝您！

釋昭慧云：

　　價值觀可以好好討論，但是將一件重大兇殺案，泛泛地說是每一個人的責任，那樣說了等於沒說！

103.5.30

五

好獅子云：

　　台灣到目前為止，對於「犯罪性格」的社會建構層面鮮有著墨，鄭捷事件開始讓世人的關注不再針對犯人本身，而是刨根究柢找出使人犯罪的原因為何。因為「無差別殺人」更新了台灣對於犯罪事件的認識，乃屬一種新的典範，而鄭捷的父母自然首當其衝成為被檢視的對象。雖能體諒鄭捷的父母，但我仍相信在鄭捷的養成過程中，這對夫妻占有不能忽視的影響。民法尚有親人代償的義務，鄭捷父母出來道歉，也不能說是無來由啊。

　　我個人認為這只是某種進步的陣痛期，誰碰上誰倒楣，畢竟也沒什麼前例。只希望事件平息後，我們能繼續從社會建構的角度去反省教育、教養，不要產生下一個鄭捷，造就下一個悲劇。

釋昭慧云：

　　好獅子，親人代償觀念止於「財產」，而不宜無限上綱。並且就法理而言，親人還是有權利決定拋棄（資產與負債的）繼承！

　　至於「鄭捷的父母自然首當其衝成為被檢視的對象」，這種說法是很可怕的，會讓我想到文革期間的「黑五類」！

　　而你說：「我仍相信在鄭捷的養成過程中，這對夫妻占有不能忽視的影響」，這樣的斷語也要謹慎！有一天你若親眼目睹週邊的親友，生出了一個精神病患或特殊疾病兒童，並且承擔著一生一世的痛楚，就會知道我為何請你謹慎斷語了！對鄭捷父母的親子關係，我們有太多的未知，在諸多未知中，逕用「相信」來下斷語，對當事人是很不公平的！

六

林世偉云：

　　昭慧法師，原來你還是有缺點，人的缺點。我會為你特別禱告，讓菩薩每天住在妳心裡，有菩薩心腸，遠離撒旦。

釋昭慧云：

　　我當然有缺點，但那不是撒旦駐心的缺點，而是不願裝糊塗（假裝沒看到撒旦）的缺點，因此總是忍不住多管閒事。因此請你放心！但還是要感謝世偉為我特別禱告！

　　補充一點：我指的「撒旦」不是一個人，而是指一種帶來更多恨意和捲起更多共業的觀念！